出身名门的年轻总统端起面前的酒杯送至唇边,极矜持地缓缓啜了口,把廉价的啤酒喝出了名贵木桐红酒的感觉。
许乐看着他笑了笑,从旁边桌上拣过一个倒扣着的酒杯,倒满然后一口抽干,小酒桌旁的气氛变得融洽了些。
「提醒你一句,不结婚的人谈不上是完人,总统尤其需要结婚。」
邰之源微笑说道:「下个月就结了,新娘子还应该算是你介绍的,不过你这个媒人不用参加婚礼,因为我没有什么小黑屋招待你。」
「白琪?」许乐惊讶看着他,问道:「原来说秋天结婚的对象呢?」
「愚蠢而只知道后悔的家族,不提也罢。」
许乐笑了笑,因为白琪这个名字很自然地想起那场成*人礼,想起对面这个病弱家伙某方面的天赋异禀,忽然觉得有些自惭,赶紧又倒了杯酒抽掉,担忧问道:「她的身份怎么办?」
「我不打算隐瞒民众,你不觉得这反而是段佳话?」
「你和她之前有真正的感情吗?」许乐蹙眉问道。
邰之源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问道:「你那么多女人,你究竟和谁有感情?」
许乐不知如何回答道,端起酒杯相敬:「不管如何,你让她跟了你这么多年,已经很够男人。」
邰之源啜了口,继续问道:「你那边怎么处理?」
许乐低着头回答道:「你说过我是帝国人,帝国那边贵族可以有很多老婆,更何况我是皇族,所以如果她们全愿意,那我就全要。」
邰之源想着那些女人的身份,举杯回敬叹道:「你才是真男人。」
酒桌闲话至此时,气氛融洽正适合谈论些严肃的正事。
「和帝国的谈判,你有没有什么建议,那位公主殿下果然不愧是你的亲姐姐,像你一样强硬执拗,看不出让步的空间。」
「我不懂这些。」
「不懂不是摆脱麻烦的好借口,和平是你要的,那你就必须为之付出努力,我可以告诉你联邦的底限是不能退回加里走廊这边,而且我们一定要把X3的晶矿拿在手中。」
许乐看着邰之源的眼睛,说道:「这就等於一定要帝国方面割让星域,你知道难度有多大,对方凭什么接受?」
「加里走廊的空间通道是个反漏斗,你来往多次应该很清楚,现在帝国舰队已经有穿越能力,联邦在漏头这头如何防守?所以我们的防御第一线肯定要在通道那边。」
「加里走廊那边基本上荒芜星域,帝国流土,根本没有有效控制,就算让给我们又有什么问题?当然,为了彼此颜面好看些,我们可以用共同资源开发的名义。」
「至於X3星系那边……上林不是左天星域那种星系间可以不需要大量交流的世界,没有晶矿联邦就要崩溃,我甚至可以同意双方进行共管,我方以租借形式按开采数量支付相应酬劳。」
许乐沉默听着,直到此时才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谈判条件全部是帝国在退让?」
「这场战争是联邦胜了,这是重点。」
「这有意义吗?」
「好吧,就算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可以支付一大笔以资源形式提供的资金,帝国方面如果要称为战争赔款我也没有意见。」
「这个听上去倒可行。」许乐蹙着眉头问道:「双方国族情绪怎么办?打了快一百年,仇恨不是那么好消除的。」
「国族都要亡了,难道还不能允许有些情绪?但既然国族看来永远都不会亡,那么情绪自然会变得不错起来。」
邰之源平静说道:「至於帝国那边,以皇室的强硬作风和铁血统治习惯,你们曾几何时在乎过民众的情绪?」
许乐没有在乎他的嘲讽,感慨说道:「即便这次和谈能成功,可谁知道联邦和帝国之间下一场战争什么时候就会开启。」
邰之源也感慨起来:「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那时候我们已经不用理会这些事情或者在坟墓中没法理会,就交给更有智慧的后代们去处理吧。」
感慨的声音忽然停止。
他望着许乐说道:「其实我真的很想彻底击败帝国。然而现在的问题你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联邦部队攻进天京星,攻进那座据说很宏伟的皇宫,你又偏偏很不容易死,所以除了谈判我别无所选。」
许乐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僵,笑着说道:「看来我还有点用处。」
邰之源平静说道:「你本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许乐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联邦承诺向帝国提供合成肉制造工艺,我就尝试去说服他们。」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邰之源斩钉截铁说道。
许乐看着他认真说道:「左天星域底层很多平民贱民还有奴隶,真的生活的很惨,还有很多吃不饱饭。」
邰之源回答道:「但合成肉制造属於宪章范畴,政府没有权力。」
「宪章条例也可以修改,我去说服……别人。你去尝试说服宪章局,反正现在是林半山在代理局长,趁他回百慕大之前把这事儿办下来,对他来说可没有什么不可破坏的规矩。」
邰之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去试试。」
许乐握着酒瓶很认真地给他倒满酒杯,说道:「我最近知道了很多浩劫前的说法和谚语,有的真的很有意思,比如什么积德,这件事情如果做成了,你将来的后代会有福报。」
邰之源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我不会有后代。」
「为什么?」
「数世单传的邰家,到我这一代就会结束。」
邰之源缓慢饮尽杯中劣酒,用白色丝绢抆了抆唇角,平静说道:「不用急着劝我什么,我不是李在道那种真正的疯子,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要实现人生理想就把邰家太子爷自我结紮了。」
「那是为什么?」许乐恼火说道:「你有病啊。」
邰之源微笑望着他,说道:「我确实有病。」
「体育馆暗杀发生后,你被送进总医院,医生诊断你得了癫痫,我那时候给你了一瓶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好像记得,但我没有吃。」
「从我生下来开始,我的身上都会随身携带那瓶药,当年在图书馆机战室里昏倒,都是同样的原因,我有病。」
许乐蹙着眉头望着,问道:「什么病?」
「遗传病,一种医学界找了数万年都找不到病因病源的遗传病,它有很长的专业名称,也有很简单的名称,就叫邰氏病。」
「因为整个联邦就只有我们邰家的人才会得这种病,邰家的人从生下来开始,大脑神经就会经常出现异常放电,和癫痫很像,但更麻烦一些,因为医生找不到病源。」
「发病的时候很痛苦,而且大脑会比正常人萎缩的更快,寿命也不会太长,所以我父亲死的早,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爷爷。」
邰之源极为罕见地耸耸肩,自嘲说道:「这种病也不见得带来的全部是恶果,因为大脑神经发电异常,我们家族从古至今虽然人丁零落,但确实每一代都是极优秀的天才人物。」
许乐震惊地看着他,握着酒杯的手极紧,始终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样的生命终究是被造物主诅咒的吧?」
邰之源静静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淡淡说道:「所以我不会要孩子,就让这种痛苦和诅咒结束在我这一代。」
「可是邰老局长已经活到九十几岁了」
许乐忽然挥着手臂大声说道,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绳索。
邰之源平静说道:「老局长是我家唯一的七代远亲,但没几个人知道他是被收养的,我母亲对他一直心存愧意,正是因为他当年一直不肯多生几个儿子,偏偏收养了一堆女儿……」(此处详见第四卷第二百一九章,最后一次详见。)
「可总得有些办法吧?」许乐皱眉说道。
「你见过那么多生死,难道还没看明白?」
邰之源微笑说道:「我并不在意这些,结婚对象选择白琪有很多因素也是因为这点,毕竟我们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场交易,那么当我死去或离去时,她的痛苦或许能够少一些。」
许乐摇了摇头,看着空酒杯轻声说道:「我看倒不见得。」
邰之源看着他声音坚定有力说道:「我也是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人,因为我的人生比别人都要短一些,所以我必须成为联邦最年轻的总统,完成任期后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要去宇宙的最深处,就算死我也要死在那里,当年在海边沙滩上我对你说过,我的目标就是星辰海洋。」
「夫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女人总是比较麻烦,无论是你的母亲还是妻子,或者是你未来人生中很多位妻子,但这些麻烦最终都是要靠男人来解决。」
……
……
望着年轻的联邦总统离去时瘦削而萧索的背影,许乐在第一时间内和老东西取得了联系,然后确认了某个令他无言的事实。
原来邰家先祖就是如今宪章广场上雕像群旁最不起眼的那个人,当年大浩劫时,飞船从祖星撤离时,邰家那位先祖最后一个撤离行星观察站的人,所以受到了严重的辐射,身体留下了后遗症。
这种后遗症对他体内的生物标识结构造成了剧烈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能够遗传下去,变成了如同诅咒一般遗传病。
五人小组在决定死亡后的人类社会秩序时,考虑到当时还很脆弱的人类社会需要开拓尚属蛮荒野地的三林星域,需要更有效的行政效率,所以选择了便於集中权力的帝制,而在挑选第一任皇帝时,则是选择了那位邰家先祖和新生女性的一名后代。
「之所以选择邰氏后代,或许正是因为包括邰家先祖在内的五个人都非常清楚,邰氏的血脉无法延续太长太广,那么就算邰氏后代日后想要继续维持帝制,会遇到先天的困难。」
「虽然生命力的顽强让邰氏血脉延续的时间段远远超出他们的想像,但某种意义上说五人小组依然计算成功了,只不过这种选择事后分析未免显得有些太冷酷。」
许乐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也许当年五人小组就是觉得邰家先祖为撤离祖星付出了太多牺牲,所以只是为了补偿,而选择他的后代做为新人类社会的君王。看待事情简单一些或许能够更愉快一些,为什么我们不能把事情往美好的方面去想?」
……
……
对於处於战争中的人类社会而言,最美好的时刻,最美好的画面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在前线天天经历死亡考验的士兵,终於安全回到了家里,和自己的亲人含泪重逢。
联邦与帝国的谈判还在痛苦持续当中,帝国天京电视台却已经开始播放相关的新闻视频,极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伟大夫差皇帝出现在皇宫城墙之上,用平静的目光检阅排成整齐队列昂首挺胸走过宫门的前线退伍士兵。
帝国方面的新闻称:
在伟大皇帝陛下的领导下,在白槿皇族与贵族及各阶层勇敢战士的共同努力下,帝国获得了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怯懦的联邦人马上将要支付巨额的战争赔款,来赎取被施舍的和平。
新闻上的天京星都城是一片欢庆的海洋,衣着华丽的贵族拉起从前线归来跪在身前的奴隶士兵,像兄弟一样拥抱,然后当众宣布因为该奴隶士兵英勇的战绩和伤疤,赠予其珍贵的珍由。
类似的画面不停在帝国新闻里出现,而联邦民众自然看不到,也不知道议会山刚刚艰难通过的《对落后星域蛮荒原住民及奴隶的资金支援解计划》在帝国方面直接变成了巨额战争赔款。
此时的联邦几乎所有家庭的电视光幕都在播放一部纪录片。
这部由金星纪录片厂拍摄的纪录片,叫做《士兵回家》:
背着沉重行军背囊的少尉从前线归来,他有些紧张地走进幼儿园,试图认出正在玩光幕桌面拼字游戏的女童中谁是自己两年未见的女儿,在老师的轻声提醒下,他笑着蹲下了身体张开双臂。
一个可爱的黑发女童怔怔地望那边,忽然捂着嘴巴尖声叫了起来,像只小鸟般扑了过去,扑进那名父亲的怀中,不管身边的镜头怎样拍摄,她都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像是很担心他又不见了。
女童贴着少尉的脸,轻声细语说道:「爸爸,我想你了。」
……
……
陶小丽是港都一间贸易公司的女文员。今天是她的生日,然而她的情绪并不高,因为相知相爱的男友正在左天星域前线服役,还要过三个月才回来,当她吃蛋糕吹蜡烛时,男友或许正躲在狭小的合金坑道间躲避外面的风雨甚至是导弹,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她拒绝了一位男同事的晚餐邀请,单独回到公寓楼中,扔掉提包蹬掉拖鞋,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揉着头发看着冷清的房间,想着那些美好的旧日时光,神情孤单和悲伤。
就在这时杂物间的门被人推开,十几名同事推着插满蜡烛的蛋糕车唱着生日歌走了进来,她吃惊地看着那边,手掌抚在胸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感动之余却难免有些遗憾。
如果他也在就好了。
似乎造物主听到了她心中默默的祈祷,蛋糕车旁的同事们散开,一名穿着联邦机修兵背心的帅气青年捧着鲜花走了过来。
陶小丽抚在胸前的手骤然抓紧衣服,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张脸,缓慢走过去紧紧抱住他,流着眼泪不停亲吻着他的脸他的唇。
(注:以上两段概念来自网上某视频,最后一次注了。)
……
……
纪录片里有一个模糊的老视频: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在那间简陋的红油饭馆前,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儿,看见落日里走来的那位将军,尖叫着冲了过去,一把跳了起来搂住将军的脖颈。
正值壮年的将军背影并不魁梧却无比强悍,小女孩儿揽着他的脖颈咯咯笑着不停摇荡,剪裁整齐像西瓜皮般的黑发时散时聚。
纪录片里有一个最新的视频:深春某日,摄像机镜头跟着一名双腿严重残疾的联邦校级军官乘坐轮椅,艰难爬上多层灌溉农场。
在农场顶层,轮椅上的他望着那名女孩儿喘着粗气说道:「我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第一件就是我刚刚创造了乘坐轮椅攀爬十三层灌溉农场的联邦速度纪录,当然,以前从没人这样做过。」
「第二件事情就是:亲爱的,萧叔同意咱俩的事儿了。」
灌溉农场滴水培养槽前,那名穿着围裙,系着花头巾的女孩儿吃惊地望着他,然后抬起双手捂着脸开始无声痛快的哭泣。
在这些令无数联邦民众热泪盈眶的画面中,该纪录片导演极为隐晦或者说用心险恶地插入了数年前某个新闻直播画面,那个画面只有数帧,基本上在播出时一闪而过,除非有人闲极无聊用极慢数一帧帧观看,不然估计谁都无法看到。
那是欢迎联邦英雄自帝国归来的画面,当那个身着联邦军装的小眼睛男人走出战舰舱门时,首都空港万众欢腾。
……
……
纪录片里还穿插了一些真实采访,采访对象都是从前线归来的联邦官兵或者是这些官兵的家属。
一名联邦上校望着镜头说道:「我叫宁和,第一军区参谋部参谋,在前线服役还不到一年,所以很可惜没有拿到什么军功章。」
他身边那名笑容甜美的**对着镜头说道:「我叫晓莉,我是宁和的妻子,我不要什么军功章,只要他人能回来就好。」
直接受政府指示,拥有军方背景的摄制组甚至不可思议地采访到刚从前线归来的联邦前敌总司令杜少卿将军。
在首都空港气氛热烈的欢迎仪式上,摄像机镜头紧紧追着那位戴着墨镜的联邦名将,摇晃的非常厉害,记者在一片嘈杂间拚命大声问道:「将军阁下,请问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杜少卿回过头,摘下墨镜沉默片刻后说道:「感觉不错。」
……
……
纪录片最后依然是由鲍勃主编拟稿,由前参谋联席会主席,退役多年的迈尔斯老将军亲笔写下的一句话。
「我们缅怀英雄,是因为他们让我们不需要英雄也能活下去,所以请让我们欢迎英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