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干干净净的时候,当她低头浅笑,他是真的动心过。可那都是她将所有一切邪恶剔除,那样美好的一面。而真实的那个苏清莲,是他终生无法爱慕的女子。
她对他再好,他也无法喜欢。
爱你如泉水般澄澈的眼,但若连这双眼都是僞装,又如何爱你?
他对於她,哪怕到最后,也不过只有愧疚罢了。
他愧疚自责於她,所以,他愿在她活着时好好对她,在她死后,好好念她。
也就只有在她死之后,在他的记忆里,也许,他才会有那么几分爱她。
她死了,他终於可以不再看到她满手鲜血。她将永远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干净的、美好的、温柔的,不会再有人破坏,也不会被人抹杀。
看着谢寒潭将她吃得只剩下骨架后,扬手一抬,她的骨架便化作灰烬,飘散在空中。
谢寒潭拿出手帕,抆干净嘴角的血迹后,他终於道:「师父。」
说话时,他身上泛着微光,秦子忱放开手,两人看见谢寒潭整个人似乎都要羽化一般。
「师父,」他温柔笑开:「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苏清漪有些茫然,谢寒潭看向那被解开的封印,一个眼刀,一直不停往外涌出的魔兽竟就顿住了动作,慢慢往后退去。
「我要带着他们,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谢寒潭说着,众人就看见那些已经涌出的魔兽从远处奔了回来,他们在谢寒潭面前跪着,低呜着,满脸不甘。然而魔神的血统压制这他们,让他们不得不遵从,瑟瑟发抖。
而后,那些魔兽一步步退后,跃回封印好的结界之中。
苏秦二人立刻反应过来,谢寒潭是要做什么,他们想说些什么,然而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死别生离,一日之间,似乎都已经聚齐了。
能活下来,似乎已经足够了,他带着魔族退回魔界,从此死生不复相见,似乎也已经是不错的归属。
然而这归属超出了大家的预料,於是就变得有那么些残忍起来。
他们本来以爲,这么努力之后,轮回十七世的谢寒潭,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而不该是这样,自己独身一人,去那么一个不知前路,不知未来的地方。
似乎是看明懂苏秦二人的想法,谢寒潭笑了笑,笑容一派温和,神色丝毫不见悲伤。
「哪里有你们想的如此痛苦?」谢寒潭转头眺望远方,魔族不情不愿回到封印之中,谢寒潭面色淡然:「我也不过,就是去了我该去的地方。」
「当年与君初见,」谢寒潭收回目光,笑意盈盈看向面前两人,手握小扇,面露怀念:「阿七心中就想,若能成爲二位这样的人物,也就不枉此生。」
「后来辗转轮回,历经十七世,寒潭心中已有我道,比二位所认知的,要坚韧太多。」
「我与怨龙结下契约,便是我帮它报仇,等他轮回之后,我便能飞升成神。事到如今,到底是飞升上界成尊神,还是到魔界成魔神,这对我来说,似乎也幷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谢寒潭眼里有些解脱:「我的性命,终於在我自己手里了。」
成爲魔神,他终於逃脱天道之外,终於比任何人都强大,终於不会再被人逼入绝境而无能爲力,也终於不用被人一次次布置出虚假的感情挣脱不能。
谢寒潭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两人,悠悠想起这千百年。
岁月无痕,他从一个少年,逐步走到今日,满心荒凉,满目沧桑。
他生命里全是绝望和血色,唯一也就这个叫苏清漪的姑娘,曾在他生命中开出过艶丽的顔色。
他不是没爱过其他人,但是所有他爱过的人,都不曾爱他。十七世来,他一直都是别人眼中的祭品,所有人僞装成他的亲人、好友,也有女子让他心思摇动,也有女子让他爱恨沉沦,却都在最后,将他亲手送上绝路。
他之於苏清漪的爱情,与其说是爱,莫若说是溺水之人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因爲这世上爱过他的、没有背叛他的,从来,也只有苏清漪一个人。
或许还能勉强加上一个冉姝,可是冉姝没有她那样干净的内心。
他已是一个满手污浊的恶人,她就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仰望。
很多年前,他已经斩断了这份感情。当他看着她被送上祭坛开始,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对她的爱情,就再也不该有所回应。
因爲他要去一个不愿意带她去的地方,他要去开辟一个崭新的世界。他要毁了这个世界,给她一世安宁。
这一条路太过艰难,他不敢带她走。
或许正是因爲这样想了太久,准备太久,如今临到分别,他看着面前女子,内心竟是一片安然。
「师父……」他沙哑出声,仿佛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弟子,撩起衣摆,恭敬跪在了地上。
然后,他慢慢叩首。
一拜,谢她当年救命之恩。
二拜,谢她当年爱护之情。
三拜,谢她曾给他,多年情深。
「弟子今日,」他艰难出声,一字一句,慢慢道:「就此拜别。愿师父此生,再无忧虑,喜乐安康。」
说完,他慢慢抬起头来。
那眼神澄澈如水,一如当年初见。只是当年那怯懦少年,已成如今无惧天地的魔界尊神。
苏清漪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抿紧唇,微微颤抖。
她眼里全是眼泪,过往一一在她眼前浮现,秦子忱扶住她,同她一起,看着谢寒潭从容起身,往着封印之处慢慢走去。他一面走,他身后的白龙一面化作一个个光团,飞向周边。仿佛是走在一片萤火从中,美得惊心动魄。
当他身影被华光吞没,苏清漪终於崩溃,猛地朝着那光亮冲了过去,哭喊出声:「寒潭!寒潭!」
那是她的过去。
那是她的曾经。
谢寒潭所承载的,是她那么多年时光。如今师友尽去,除了一个谢寒潭,她的过去,竟是谁都不曾留下。
她想挽留他,她想拉住他。作爲师父,上百年,她却都不曾给他一份安稳。
几百年前,她让他深陷星云门祭坛之上,被放血献祭。
几百年后,她让他独自前行,背负这这样巨大的秘密,以一人之力,和整个修真界抗衡。
作爲阿七的他爲她而死,作爲谢寒潭的他也护了她一生。
「寒潭……」她的手伸进光芒之中,他在那华光之间慢慢回头。
那笑容仿佛满山花开,桃花灼灼,□□满山。
他未发一言,却似诉尽时光。她的手穿过他的身体,华光如玻璃碎开,在风中扬撒於天地。
苏清漪手中空无一物,她呆呆看着一切消失的土地,好半天,终於呢喃出一声:「寒潭……」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想留住他做什么。
她只知道,至此之后,这个如潋灩桃花的少年,此生不再逢,生死不复见。
她猛地跪在地上,颤抖着捧起地上黄土,嚎啕出声:「谢寒潭!!」
秦子忱远远看着,没有上前。
这是他不该去插足的时刻,他在等待她的告别。夕阳缓缓落下,星河图从天上收起,落入他的手中,他静静等候她,一如既往,直到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终於才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去看看吧。」
秦子忱沙哑出声:「还有好多人,等着我们告别。」
苏清漪没有说话,她由秦子忱搀扶着往山下走去,天剑宗陆陆续续有弟子走了出来,那些弟子看见秦子忱便仿佛是看到了主心骨,红着眼跪到秦子忱面前,沙哑道:「掌门!」
「掌门!」
「掌门!」
越来越多的弟子围过来,战前七万人,此时此刻,活下来的人,却仅剩千人。
他们目光灼灼看着秦子忱,眼中满含热泪,身上全是鲜血,秦子忱拉着苏清漪,沙哑道:「去将你们的师兄弟妹……带回家吧。」
说着,他广袖一扬,护山大阵轰隆打开,弟子们忐忑走出去,先是小心翼翼,随后越走越快,最后就疾奔起来,开始在屍体中喊熟悉人的名字,然后翻着屍体。
作爲后勤的第七峰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支,他们抱着药箱穿梭在人群中,听着哭声此起彼伏。秦子忱木然站在天剑宗门前,看着弟子们按照花名册,将屍体一具一具抬回来。
从长老开始,到各峰峰主开始,一一摆放。
秦子忱握着花名册,沙哑着点着他们的名字。
「渡劫期长老,轩华老祖。」
「合体期长老,云虚子。」
「第二峰峰主,薛子玉。」
「第三峰峰主,雷虚子。」
「第四峰峰主,陆清怡。」
「第五峰峰主,凤宁。」
「第六峰峰主,星云。」
「问剑峰弟子……」
秦子忱一声一声,沙哑出声,他如今本该是飞升之体,却固执留在这里,像一个凡人一般,念着弟子们的名字。
丹辉在他身旁,丹辉和丹染两个人跪在地上,早已哭得不成样子。苏清漪早先哭过,如今看着这些弟子的屍体,倒格外平静下来。
一直到半夜里,弟子们的屍体终於被规规整整摆在了地上,秦子忱在花名册后写上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慢慢抬头。
本该是黑夜里,这些人魂魄却都飘荡在空中,化作一个个小光团,固执不肯离去,照亮了这漆黑的夜晚。
秦子忱呆呆看着这些光团,似乎辨认出了谁。
他朝着那光团走去,伸出手来,那光团在他手心亲昵蹭了蹭。
秦子忱低下头来,发现是凤宁的魂魄。
他虽年长,却一贯最是亲近他,整个天剑宗喊秦子忱的第一声大师兄,就是凤宁喊的。他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站在秦子忱这边,他死了,也想留在天剑宗,在他最濡慕的大师兄身边。
这轻轻一蹭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秦子忱站在满地屍体之中,终於忍不住,慢慢蹲了下去,痛哭出声。
他抱着自己的剑,死死将它压在心口,一声一声抽噎着,大哭出声。
他的手抓着他蓝色的袍子,将衣服抓出一道道褶皱,整片荒野都是他痛哭之声,仿佛是人生最大的绝望。
苏清漪走到他身边,将他揽在怀里,秦子忱靠在她胸口,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完全不成样子。
苏清漪支撑着他,仰头看着满天光团,沙哑着问系统:「一切结束了吧?」
「嗯。」
系统的声音淡淡的,苏清漪低笑着闭上眼睛:「那就好。」
「可是,还有一件事。」
系统再次开口:「天道讲求公正,作恶有罚,爲善有报。此番你们以命祭天道,你的积分已到满格,所以特别给了你们一个奖励。」
「什么?!」苏清漪激动出声,系统继续道:「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和秦子忱共同飞升成神,要么秦子忱受烈火焚骨之苦,复活所有人。而后按照他们本身功过,决定他们的命途。」
「功过的计算标准是什么?」苏清漪迅速抓住关键词:「比如凤宁,他的命途是什么?」
「以人脉修行达出窍期,应散尽修爲化爲凡人。然而心性至朴至纯,一生行善无数,哪怕不以灵脉修行,也将修得大道,幷最终爲护正道自爆而死,魂魄不入轮回,此乃大功德,复生之后,将重回出窍期,幷少一道雷劫。」
听到系统的话,苏清漪迅速明白,天道所谓功过的计算标准,便是将做过的坏死-做过的好事所得到的结局。她的因果阵,只能是单纯的因和果,你拿走什么,就还回什么。然而天道的计算法则复杂得更多,你拿走什么、你付出什么,最终才是你的结局。
「那么,」苏清漪不由得冷笑出声:「这本就该是他们的因果,爲什么还要子忱拿命相换!」
「因爲他们的命运已经铸成了,」系统叹息出声:「哪怕身爲天道,我也是需要能量的。改变已经注定好的事情,不是我想,就能改的。」
「就像魔神的能量来源於恶,我的能量来源於善。之前我无法做这么多事,仅仅只能将你带到修真界来,就是因爲这里的善念已经不足以支撑我,我所能做的事太少。这一场大战,许多人累积了大功德,我有了足够改变他们的力量,但现在还差一个引子。」
「而身爲神族的秦子忱愿意放弃仙途救人,这样的善念,就是这个引子。」
「你们可以选择飞升,也可以选择救人,这都是你们的选择。」
苏清漪没说话,她低头看着已经哭累了闭上眼睛靠着她的秦子忱,慢慢抱紧了他。
如果是很多年前,她大概会将这话藏在心底,绝不会告诉对方。因爲她不愿意,爲了其他人,牺牲自己的爱人。然而如今,她却一派坦荡。
所有好的爱,都是由对方选择。他想要什么,她给他什么。所谓没有选择的爱,所谓「我爱他,我一切爲他好」,不过都是爲了遮掩自己的私心。
因爲害怕失去他的痛苦,因爲不愿意接受他离开的悲痛,才会不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可她如今深爱着这个人,不愿意他痛苦,更不愿他委屈,於是她给他机会,低哑出声:「子忱,」她温和道:「我们去救这些人,好不好?」
秦子忱楞了楞,他睁开眼睛,呆呆看着苏清漪,苏清漪注视着他,慢慢道:「若你愿承受烈火焚尽之苦,就可以救他们。这是自愿的,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飞升,也可以选择救他们。」
秦子忱没说话,他张了张口,好半天,却是问了句:「你呢?」
「我死了……」他伸出手,握着她,颤抖着声道:「你怎么办?」
「我希望你过得好。」苏清漪反握住他,哑着声音:「虽然,你走了,我也会很难过。可是,我希望你过得好,你开心,你对得起你自己。」
「你的人生,该是你决定,而不是我将我觉得好的东西给你。」
「如果你救他们,那我就等你轮回。如果你要飞升,我就陪你飞升。」
「子忱,」她苦涩笑了笑:「我的爱情,不该成爲你的负担。」
「可是,」秦子忱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我走了……」
「我一个人,」苏清漪微笑开来,淡道:「也能过得很好。」
「秦子忱,」她注视着他:「总有一个人会提前离开,被你爱过,已经足够了。你走后,我可能会开宗立派,也可能守着天剑宗,行侠仗义,救济天下。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做着做着,走着走着,或许就再遇见你,也说不定呢?」
秦子忱没说话,他转过头去,看见那空中飘散着的光团,慢慢闭上眼睛。
「好。」
他沙哑出声:「清漪,如果下一世再见你,我一定,负尽天下,也绝不负你。」
「可那样的话,」苏清漪忍不住轻笑:「你就不是秦子忱了。」
「决定好了吗?」
系统打断两人的对话,淡道:「拖得越久,复活一个人越难。如果做好了决定,那就快一点。」
「好。」苏清漪抱着秦子忱,哽咽出声。
秦子忱有些茫然:「清漪,你在和谁说话?」
话音刚落,一道柔和的光芒落在两人身前,一个模糊的人形光团立在前方。
「秦子忱,」那是个不辨男女的声音,淡道:「你果真愿意爲了复活众人献祭,忍受烈火焚烧之苦吗?」
「愿意。」秦子忱看见那光团,心里依稀有了一个念头,认真道:「前辈,请。」
那光团点了点头,手一抬,地面轰隆震动起来,一个高台从平地而起,光芒落到那高台之上,红毯从顶方一路铺下,而后停在秦子忱脚下。
「请吧。」
那人站在台阶旁边,秦子忱转头看了苏清漪一眼,苏清漪逼着自己笑起来,温柔道:「去吧。」
秦子忱看着她逼着自己强笑的模样,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沙哑道:「等一会儿,不准像叫谢寒潭那样哭着叫我。」
「我怕我会回头。」
「好,」苏清漪沙哑出声:「那我现在唤你。」
「现在也别唤我。」
「那什么时候?」
「下辈子,下下辈子。等我和你一起老去,一起白头,一起死亡。」
「这一次,」秦子忱哑声低笑:「别留我。」
说完,他放开她,转过身去,从容地、义无反顾地踏上台阶。
当他踏上台阶那一瞬间,钟声响彻修真界,华光温柔落在他身上,不知道哪里传来的人声,合在一起,吟唱着远古的咒语。
而站在台阶边上的光团,则用一种怪异的腔调、吟唱着他的生平。
「秦子忱者,火凤之子,生而怀龙髓龙丹,兼具无上剑体。幼年由叔父抚养,四岁拜师云虚子门下,爲其首徒,性聪慧敏达,姿容绝美,十岁筑基,十五金丹,二十一元婴,三十二出窍,四十四岁合体,五十六岁大乘,爲天剑宗问剑峰主,剑道第一人,尊爲剑仙。」
那声音传遍整个修真界,不知爲何,无论多远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个高台,无论凡人修士,在看过来的瞬间,都能清晰的看到,那人从容踏着台阶往前。
如那吟诵之声所言,这位天才修士姿容绝美,蓝袍白衫,手执玉剑,面容仿佛昆仑冰雪雕琢,冷漠而美丽。
他行过,脚下便盛出朵朵兰花,这是君子德行,才能让落脚生兰。
吟诵之声缓慢诉说着他自成名以来的每一战,他做过的每一件善事,保护过的每一个人。
越来越多的人看着他,觉得那人身上仿佛有着一种让人无法移开的目光。
他脚下走过的,仿佛不是红毯,而是岁月。
而走向的仿佛不是祭坛,是神台。
「天地书四十七万九千年,秦子忱本已飞升,怜众修士因果不恒,愿以身殉道,承烈火焚骨之痛,献祭於天道,逆天改命,换十余万修士重回人间,衡量因果轮回。」
秦子忱踏上那神台的瞬间,吟唱之声刚好停下。
听到这句话,注视着秦子忱的人不知爲何,突然就觉得内心揪了起来。
这是一个爲他人从容赴死的人,这与那些被迫献祭的人全然不同。他明明已经飞升,他明明有更好的路,然而却仍旧愿意放弃一切,换十余万人重生。
所有人注视着他,看他从容转身,神色淡然澄澈,宠辱不惊。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某一处,然后便见那淡泊的神色终於有了裂纹,他注视着那个方向,神色满是温柔,缓缓笑开。
那一笑似云破雾开,明明是这样漆黑的夜,仍旧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火焰从神台上冲天而起,而那在火焰中的人盘腿而坐,未曾躲避半分。
「静衍道君……」
有人叫出他的道号,再不能自己,猛地跪了下来。
修真界四方各地,凡人修士,都忍不住跪了下去,高呼出秦子忱的道号。受过他恩惠的人忍不住痛哭出声,於是一时之间,整个修真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或许连他都不记得,这么多年,他曾经做过这样多的好事。
他曾一手建了流民的避难所,接纳了这么多年的修真界无处可去的流民;他曾无数次爲弱者主持正义,於是他的名字成了多少百姓心中『公正』二字;他曾在灾荒之年赈灾发粮,他曾在动荡之时驱邪卫道。
他以爲的举手之劳,却在无意中,帮助过这样多的人。
苏清漪看着那烈火之中的人,感觉泪水模糊了视綫。
一个个光团落入那一排排屍体之中,慢慢醒了过来,然后在看到那高台之时,忍不住颤抖着跪下。
周边都是叫着他名字的声音,周边都是哭声,苏清漪死死盯着他,就怕错失了瞬间。
这是她爱的人,让她如此骄傲的人。
她不敢用眼泪羁绊他的人生,他的一生,理当如此,青史留书,万人传唱。
生而造福四方,死而重於泰山。
他的人生,就是如此光辉、灿烂、璀璨。如那熊熊烈火,烧得人爲之心中激荡。
这就是她的爱人啊……
她被他爱过,被他用那独一无二的眼注视过,便已足以自豪至死。
哪怕此刻眼泪先后迸涌而下,然而她却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很美丽的结局。
可能有那么些遗憾,有那么些苍凉,可是让她的英雄如此死去,大概也是他的一生,最好的一笔。
只是不知道爲什么,她会忍不住想。
如果他活着,那她可以和他去山下那个小院住上一段时间,他们两一起在厨房做饭、刷碗,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看书,然后她会怀着他的孩子,数着星辰岁月。
如果他活着,她可以带他走遍四海八荒,有一天他们或许会成神,然后破碎虚空,回到他们最初的地方。
如果他活着。
烈火中的人形一块块碎裂去,苏清漪不敢哭出声音,不敢叫出他的名字。
因爲他说过,他会回头。
她爱他,所以她不能成爲他的羁绊。
她只能等待,或者送别。
大火烧到天明,朝阳在他身后,一寸一寸升起来,而神台边上,早已跪满了人。
火光慢慢小了下去,朝阳如血,高悬在神台之后。看见那已经没有了人影的神台,苏清漪一个踉跄,被几个弟子扶住,惊叫出声:「冉焰道君!」
苏清漪没说话,她艰难抬头,看着那神台之上,沙哑出声:「他……走了?」
没有人敢回答,弟子们跪了一地,苏清漪呆呆看着神台,好久后,慢慢道:「他走了。」
话音刚落,苏清漪猛地嚎哭出声,那是她压抑了一晚的哭声,如今他走了,听不到了,她才敢肆无忌惮哭出来。
凤宁和星云走过来,有些爲难道:「嫂子……」
「你们别说话……」苏清漪抽噎着,不敢抬头,颤抖着声音道:「我哭一下……我就哭这一次……」
「我不敢让他看见我哭……我怕他难过,我怕他放不下心。我以后不会了,我会活得好好的……」
「可这一次……」苏清漪哭声一声比一声大:「这一次……让我哭吧。哭过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爲他哭了。」
「他这样的人……我这一生……都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秦子忱……」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声一声呼唤:「秦子忱……」
「嫂子……」凤宁沙哑道:「对不起……」
苏清漪没有理会他,雷虚子抬起头来,有些疑惑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凤宁皱起眉头,也就是那瞬间,一声凤鸣冲天而起,苏清漪猛地抬头,看见那火堆之中,一只巨大的凤凰迎着天空鸣啸而起。血红的朝阳在他身后,他身上仿佛被镀了一层血红的金光,美得灼人眼目,不能直观。
他身长五丈,翎冠流光溢彩,彩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身披火光从高台之上轻啸而来。
众人识趣退开,苏清漪抬着头,呆呆看着那朝着她飞来的凤凰。凤凰眼中全是笑意,围绕在她周身打了一圈转后,停在她身前。
苏清漪呆呆看着他,不敢言语,凤凰歪了歪脑袋,含着笑道:「既然这么不想让我走,爲什么不留我?」
「你……你……」
苏清漪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形光团飘然而至,淡道:「恭喜成神。」
话音刚落,一道华光落在秦子忱身上,秦子忱化作人身,眉心慢慢浮现出一道火焰纹路,光团站在他们两人身边,慢慢解释道:「飞升成仙,但要成神,却需大功德才能得。」
「爲神者,有毁天灭地之能,维护阴阳之责,故非大善者不能得。有大善之心,积得功德,获万民敬仰,百年香火,方能成神。苏清漪,」那光团的声音似乎终於放松:「待百年之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苏清漪说不出话来,她呆呆看着秦子忱,那光团似乎做了个撇嘴的姿势,有些不满道:「我要走了,你不送送我吗?」
「系统……」苏清漪一时说不出话来,系统叹了一声,有些无奈道:「罢了罢了,你也不是个会说话的。日后你飞升到上界,会再见的。」
「系统!」看见那光团转身离去,苏清漪忍不住叫住了它:「你是天道吗?」
光团想了想,许久后,慢慢道:「大概是吧。」
说完,它慢慢消失在了霞光之中。秦子忱转过头来,低头看着苏清漪。
弟子们纷纷围了过来,欣喜看着他们。
「师兄……」宋旭被大家推出来,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是要做些什么,」秦子忱抬起头来,慢慢笑开:「接下来,我宗将有一件大事,」说着,他在苏清漪还没反应过来时,将她猛地打横抱起,朗笑出声:「我要成亲了!」
「秦子忱!」苏清漪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众人微微一楞,随后纷纷大笑起来。
朝阳之下,秦子忱抱着苏清漪看向肩上站着只小凤凰的秦书文,众人识趣让出一条道路,秦子忱抱着苏清漪疾步走过去,带着苏清漪跪在秦书文面前,仰头激动道:「父亲,母亲,孩儿欲与苏清漪於后日成婚,不知父母意下如何?」
「这个……」秦书文咳嗽一声,还想说什么,就看见秦子忱满是期望的表情,他有些无奈,忍不住想起当年他带着秦凤跪在山门前,恳求师父允许的时候。
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嘴上犹自强硬道:「你如今要做什么,还有谁拦得住吗?」
秦子忱低声笑开,拉着苏清漪站了起来。
三日后,苏清漪和秦子忱大婚,当两人指着双手,踩着红毯,一步一步走到祭坛顶峰时,他们看见阳光一一落在众人脸上。
各峰峰主领着弟子各自站在长道两边,秦书文、轩华、云虚子站在长道尽头。他们执手拾阶而上,走到终点后,按照礼节拜了天地,秦书文正准备倒酒给两人时,突然听到一声:「慢!」
苏清漪和秦子忱同时回头,便看见桃花树下,一个手执金扇的青年提着一坛酒,斜倚在桃花树下,含笑道:「我爲师父准备了百年的女儿红,此时不喝,更待何时?」
「你怎么……你怎么……」苏清漪忍不住红了眼眶,谢寒潭提着酒走到苏清漪身前,撩起前摆,单膝跪下,仰头笑开:「师父的双修大典,徒儿怎能不来?徒儿也是超脱天道之外的魔神,安定魔族,自当前来。」
「我以爲,」苏清漪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一生,都再见不到你了。」
「寒潭是师父娘家人,」谢寒潭面上笑容坦荡,温和道:「若此时都不出现,秦子忱欺负你怎么办?」
听到这话,苏清漪破涕而笑,秦子忱也不由得笑了。旁边一个少年音凉凉道:「我姐的娘家人在这里,你也就算个沾亲带戚的娘家人。」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一个少年坐在轮椅上,被人退着出现。
丹染推着轮椅停在苏清漪面前,叹了口气道:「师父本来还想让他再睡一阵子,不过不知道爲什么,他昨晚突然就醒了。刚好,也就能来参加你的双修大典了。」
冉墨不说话,垂下眼眸,似乎有些害羞。
想了片刻,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了苏清漪。
「姐,」他低着头,慢慢道:「新婚快乐。」
苏清漪从他手里接过盒子,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个玉佩,她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她看见这块玉在冉墨手里,那时候他还在雕刻,她问他这是做什么的,他急忙藏起来,不肯给她看。
「那一年,我本来想当你生辰贺礼。」他抬起眼眸,忍不住笑开:「只是不曾想,这份礼物,一等就等了百年。姐姐,」他眼眶泛红,慢慢道:「我来冲了。」
苏清漪没有说话,她摩挲着玉佩,好久后,终於哑声道:「不冲,只要你肯来,任何时候都不冲。」
冲来的正义也是正义,冲来的感情也是感情。
冉墨慢慢笑开,吉时到,霞光落满山顶,钟声彻响山林,鸟雀惊飞而起。
秦子忱将苏清漪抱在怀中,天剑宗弟子撩起衣摆单膝跪下,看见霞光下相拥而立的两人。反手拔剑,将剑横在额顶,整齐划一喊出声来。
「以心爲剑,护我大道,天剑宗门,万古千秋!」
天剑宗门,万古千秋。
庆典之后,天剑宗开始忙活正事,秦子忱重新退到问剑峰峰主的位置上,宋旭重新成爲掌门,薛子玉重建第二峰,却突然将第二峰的位置搬到了第四峰旁边。
苏清漪调笑第四峰峰主陆清怡,薛子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陆清怡也就淡淡笑笑,幷不言语。
然而当天晚上,苏清漪就听说,薛子玉跳进了陆清怡的屋子,没有被砍出来。
其他各峰仍旧是各峰的样子,唯一只有星河被星云天天逼婚,星云每天追在星河后面,着急道:「乖徒弟,你就找个道侣吧,不然我这心里放不下啊。我这次死怕了,一想到你死的时候连个媳妇儿都没有,我就觉得我没做好这个师父……」
於是苏清漪总看见星河被星云追着满山的砍,有时候苏清漪看久了,秦子忱就直接把窗户关上,淡道:「别看了,不然我出去帮他们。」
苏清漪当然不敢再看,当年天剑宗人手一套女装的日子,她还记得。
又过了些时日,天剑宗彻底安顿好,星云门也由归离担任掌门后,有些需要游历的弟子一一前来辞行。
秦子忱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弟子,有一天,便看到轩华迎面走来。
他穿着当年还只是个筑基期修士的服饰,将剑背在身后,仿若当年少年。
「老祖……」秦子忱有些不安,轩华微微一笑,淡道:「叫我轩华就好了。」
「轩华……日后想去哪里呢?」秦子忱皱起眉头,轩华喝了口茶,淡道:「随意吧。走到哪里,便是哪里。负长剑,行世路,江山万里,我自独行。」
说着,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缘生缘起,缘聚缘灭,相识百年,终须一别。来年若能相逢,茶坊酒肆,当对饮一杯。」
「这也算,」轩华朗笑出声来:「快意人生吧!」
看到轩华的笑容,秦子忱也不由得笑起来。对饮之后,他双手放在身前,恭敬弯腰,给面前这位长者送行。
轩华离开当夜,莫云也收拾好了行礼,他独自坐在屋中饮下一壶酒后,呆呆看着外面的池塘。许久后,他跳入池塘之中,慢慢翻找,翻找了一夜,他才找出那个放着桃花的匣子,他打开匣子,看见里面尚还开着的桃花。
这桃花上还留着那女子的气息,他将桃花取出来,放到自己剑上,用手一拂,桃花便融进了剑中,那银色的剑身上,慢慢浮现出了一株桃花。
做完这一切,他给凤宁留了一封信,便悄悄下山。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苏清漪、秦子忱、凤宁、星河等人都在门口等着他。
他待了待,凤宁冲上来就对着他脑袋给了一巴掌,不满道:「跑跑跑,又想跑哪里去?!不就是去当个大侠吗,各大宗门云游在外到死都不回的弟子多得去了,你以爲我们在意吗?!」
「师父……」莫云不由得笑了,眼中一派坦然:「我只是不习惯分别。」
「也没什么的。」凤宁吸了吸鼻子:「时常回来看看就好了。」
「好。」莫云微笑,凤宁想了想,又给了他一个干坤袋,抬头揉了揉他的头发,红着眼眶道:「长大做什么呢?」
莫云但笑不语,然后转过身来,同大家一一拜别。
而后他提着他的剑,开始了他的人生。
如同这一代众多弟子,重头再来,开始他们崭新的人生。
行世路,负风尘,高歌一曲,剑破邪佞,护天道常衡,了快意人生。
不负,入此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