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会注意到这对卖唱的父女,是因为她从一些细节上发现了些古怪。
那位琴师的衣衫很旧,也没有时常清洗的痕迹,却干净异常,更奇怪的是,高阳镇里外都飘着微雪,街上泥泞难行,他的那双布鞋上却没有一点泥点,看上去就像新的。
还有那个清丽的小女孩,没有寻常卖唱小姑娘的畏怯或是自怜,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屋角,微抬着头,略有些木讷的眼神,因为她眉眼间的漠然,也可以理解为对周遭所有事物的不屑,总之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这不是一对普通的卖唱父女,至少不是常见的卖唱父女。
安华刚想到这句话,一声清脆动人的琴音从那名中年书生的手指响起,然后再未断绝,淙淙然有如流水。
随之而起的是那位小姑娘的歌声,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但发音有些特殊,尾音时舌尖会微微卷起,仿佛要把那音节咽回一部分,但并不令人觉得含混不清,也不会让人听着觉得腻烦无趣,反而就像半卷珠帘后的一位绝世美人。
安华久居京都,听过很多名家妙曲,但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不期然沉浸入内,暂时忘记了先前心里的古怪感觉。
一曲罢了,客栈二楼里安静良久,才响起了掌声与赞叹声。掌声与赞叹声不是特别热烈,不是因为众人觉得这对父女唱的不好,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像安华一样,觉得余韵难忘,不忍用掌声打断。
那对父女没有起身回礼,也没有表示感谢,就连收钱的动作都没有,静静地坐在屋角。
父亲调理着琴弦,小姑娘依然面无表情。
安华吩咐侍女把那个小姑娘带过来,想要问对方几句话。
小姑娘没有理会,依然望着窗外,眼神有些失焦,不知望着何处。
安华有些郁闷,但她性情温和,也不以为忤,喊来客栈的小二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对卖唱的父女是昨日才来的高阳镇。那位父亲是个哑巴,那个女儿也有些问题,似乎是得了某种怪病。
安华起身向屋角走去,对着那位哑巴琴师微笑致意,然后在那个小姑娘身前蹲了下来,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她是青矅十三司教职,圣光术与医术都极高明,只是简单的一牵手,手指便已经完成了搭脉。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脉象,她眉头微蹙,发现小姑娘的身体确实有问题,而且很复杂,极有可能已经对识海带去了极大的损伤。
她抬头望向小姑娘。
小姑娘依然望着窗外。
安华的视线落在小姑娘的侧脸上。
小姑娘除了眼间略有些宽,竟挑不出任何问题,生得很是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美丽。
——如此美丽的小人儿,却有些痴傻,真是可惜了。
安华对这个小姑娘生出很多同情,从袖子里取了个荷包,准备偷偷塞给对方。
那个荷包里有些碎银子。
这时,那个小姑娘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望向了安华。
这时候距离她的手被安华牵起已经过去了数息时间,小姑娘的反应似乎真有些冲钝。
但安华再也不会这样认为,或者说,再不敢这样想。
因为她看到了小姑娘的眼睛。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终於看明白了,小姑娘的眼神并不呆滞,只是平静。
她的气息不是疏离,而是深植於骨的傲然。
天地间除了飘雪,没有其余的人或事能够扰动她的心湖,让她不再平静。
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安华忽然觉得窗外的雪全部涌了进来,穿透了衣衫与血肉,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识海上。
仿佛一棵小草看到了无尽的风雪暴,仿佛蝼蚁看到了巨人。
她的身体变得无比寒冷,无比僵硬,便是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法做到。
她甚至觉得下一刻自己的识海便会被冻成冰,然后悄然无声地死去。
便在这时,那个小姑娘看到她手上的那个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