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哪儿?沈洛年四面一望,这才发现台前不远右侧墙边,放着一张有扶手的长条软凳,却不知平常是让哪些人坐在这位子上?上次就连黄清嬿、狄韵也没资格坐呢,自己倒是挺受重视。
沈洛年走近坐下,到了这儿,恰好可以看到叶玮珊右侧墙面的模样。沈洛年一望过去,心中一震,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过了好片刻,才极缓极缓地把那口气呼了出来,苦笑摇了摇头。
那儿并没有放着什么古怪的东西,只是挂着一张栩栩如生的油画。油画的背景是一场战争,画中无数凿齿、刑天和手持各式兵器的人类,在一片充满火焰尘烟的原野上死命厮杀;画面前端城墙上,则有一对少年男女相对而立。
图画中,那穿着劲装、腰间别着柄小匕首的少女,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上,看来有些狼狈。她手中托着一黑色精致小方盒,正有点疑惑地望着少年;而那凝望着少女的红袍少年,脸上却带着一抹促狭的笑意。
画面中的少年,当然是沈洛年,而少女,正是当年的叶玮珊。两人的长相和实际颇有点差别,画中叶玮珊虽年轻,却显得比当年沉稳不少,也许是在她成熟之后,才找人画了这幅画的;而沈洛年更是只有六、七分神韵,或许因为绘制的画家只是听人口述,并没有真正见过沈洛年。
那场景该是描述自己当年将金乌珠交给她的时候吧?当年两人共同的回忆很多,为什么特别选了这个画面?她又为什么看着这张油画发呆?
「沈凡,你知道……」依然望着油画的叶玮珊,突然开口说:「那盒中是什么吗?」
沈洛年自然不会傻到招认,当下轻咳了一声说:「不知。」
「金乌珠。」叶玮珊说:「毛族人制造的宝物,在这数十年来的战争中起了不小效用。」
这女人找自己来闲聊的吗?沈洛年暗自狐疑,一面随口应了一声。
「你知道画中的女孩正想着什么吗?」叶玮珊又问。
鬼才知道咧!沈洛年愣了愣才说:「不知道。」
「那一?那,她正想着该不该答应呢。」叶玮珊突然露出一抹缅怀的笑意,柔声说。
该不该答应?这是什么意思?沈洛年望着画中,越看越是迷惑。画中的自己,为何露出促狭的笑意?而那少女,除疑惑之外,似乎还隐隐有着一抹含蓄的羞涩?这确实是当年的场景吗?为什么两人是这样的表情?
沈洛年愣了片刻,突然明白。当年将东西交给叶玮珊的那一刻,自己口中说的不是金乌珠,而是「求婚戒指」;正因为这句话,画中的少女——当年的叶玮珊,才 会露出那抹羞涩……原来,她当时曾有那么一?那,考虑该不该答应吗?沈洛年突然鼻头一酸,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模糊。
「你听得懂我说的,对吗?」不知何时,已经转回身的叶玮珊正凝视着沈洛年。
自己当真不是演戏的料吗?沈洛年轻叹了一口气,对叶玮珊露出苦笑,抓抓头正想开口,叶玮珊突然说:「沈凡。」
她还是叫自己沈凡?沈洛年微微一愣,呆望着叶玮珊。
叶玮珊坐挺身子,之前的温柔气息倏然消失,透出满身坚毅与上位者的威势。她面色一肃说:「我有六个孩儿,十五个内外孙,另外还有五个曾孙……其中,清嬿是最优秀的一个,在整座岁安城中,能与她相较的年轻人也十分少见。」
连曾孙都有了啊?差点忘了,眼前这仿佛漂亮大姊的女子不只是人类的帝王,也已经是某些人的曾祖母了……但干嘛突然提到黄清嬿?沈洛年正自狐疑,只听叶玮珊缓缓说:「听说,你喜欢清嬿?」
妈啦,听谁说的?沈洛年终於回过了神,愣了愣才说道:「只是有点欣赏,没有其他的意思。」
叶玮珊看着沈洛年片刻,缓缓说:「这样最好,你们不适合……我希望你们保持距离。」
这话可让沈洛年呆住了,虽然他对黄清嬿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被人这么警告一句,还是难免冒出三分不快。沈洛年皱起眉头,正想开口,叶玮珊已经接着说:「无 论未来司令是谁,清嬿一定是岁安城的栋梁人才之一,说来有些可怜,她注定将为岁安城辛苦大半辈子……为了她好,想成为她的夫婿,至少必须符合一个条件。」
条件?那小恶女总说自己最适合呢!除了那些之外,难道还要什么古怪条件?这女人也变得这么罗嗦了,连儿孙的婚姻也想管?妈的,你那热血笨蛋老公还不是自 己挑的?沈洛年正对着叶玮珊翻白眼,却见叶玮珊透出一抹了然的苦涩笑意,微微摇头说:「其他都不重要,她的另一半……至少得愿意长期留在岁安城啊,你愿意 吗?」
沈洛年一呆,却是说不出话来。他确实从没想过要长期住在岁安城里,更别提自己心中还挂着个找到后不知会如何的笨狐狸;而无论是狄韵或是黄清嬿可能也都从没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离开吧?不愧是叶玮珊啊……沈洛年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对,别担心,我本来就没那念头。」
见沈洛年这么说,叶玮珊仿佛松了一口气,微笑说:「谢谢。」
谢个屁!沈洛年突然觉得很没意思,站起说:「没事我走了。」
「事情还多着呢。」叶玮珊莞尔一笑说:「生气了?」
沈洛年心底有数,叶玮珊八成已认出自己,说不定也猜出自己保持年轻模样的原因,只不知为了什么不愿掀开,但既然如此,也就不用太守规矩了,当下哼了一声说:「不敢。」
叶玮珊果然不介意沈洛年的态度,含笑说:「但若你愿意长留岁安城,我可以作主让清嬿嫁给你,相信她不会拒绝这桩婚事。」
这话说得沈洛年瞪大双眼,愣了半晌才说:「妈……妈啦!别开玩笑。」
叶玮珊缓缓收起笑容,望着沈洛年,平静地说:「坐在这个位子上,我已经很久没开玩笑了。」这话虽然说得轻巧,但周围的气氛,却不免沉郁起来。
沈洛年看着叶玮珊,突然有点莫名地难过。他沉默了片刻才说:「清嬿的事不用说了,我讨厌麻烦,以后我也不会招惹她。」
「好吧。」叶玮珊也不纠缠,目光一转,望向沈洛年座椅对面墙上悬挂的岁安城地图,轻叹了一口气说:「沈凡,你觉得岁安城未来,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不知道。」沈洛年回答得十分迅速,看得出来完全没多作思考。
「你愿意听听我的计画吗?」叶玮珊回头说。
能说不听吗?就算可以说,沈洛年也颇有些不忍心,只好无可无不可地说:「你说吧。」一面往后一倒,重新坐在那长凳上。
「当年我们巡回世界,把残存的人类聚集岁安城。一路上,遇到不少从仙界返回的仙人,大部分人都不赞成我们把人类聚集在岁安城里。」叶玮珊说。
上次在魔法岛上好像听过类似的说法,只不过沈洛年却不怎么了解原因,当下顺口说:「为什么?」
「如今既然无法运用科技,生存於世,倚靠的就是自己本身的能力。」叶玮珊缓缓说:「龟缩在这排拒道息的岁安城,本该逐渐仙化、改变的身躯无法激发。百年过去,人类还是像当年一样的孱弱,若他日再有个天灾人祸,或者得罪了什么无法抗拒的天仙、古妖,岂不是就此灭绝?」
「但不集中到岁安城,恐怕早就死光了,不是吗?」沈洛年说。
「不集中岁安城,当初的近百万人,最后可能百不存一,但这也是一种物竞天择,那些残存的人,终究会找到立足之道,重新发展、繁衍出适合这时代的新人类。」叶玮珊说:「问题是,我们实在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淘汰方式。」
沈洛年当然懒得管人类该怎么发展,但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他并不排斥叶玮珊等人的想法,当下点点头说:「我不觉得你做错了。」
「我也并不后悔。」叶玮珊说:「但这问题终究要解决,人类不能永远窝在这个地方,万一有一日,息壤的效果失去了呢?」
这倒不可不防,当年轻疾也曾提过此事。沈洛年愣了愣才说:「那你打算怎办?」
叶玮珊望着沈洛年,缓缓说:「我打算带一批人去东大陆建城。首先带去的,当然以仙化者、返祖症患者为主,那儿将会成为新一代人类的发源地;而岁安城,就交给下一代管治。」
所以才要选出新的岁安司令吗?沈洛年瞪大眼睛说:「那儿有狼人耶!还有,赤涛跑来怎办?」
「是啊,这些都是必须解决的问题。」叶玮珊说:「另外,九回山屍灵国度的问题也终究要解决。」
叶玮珊不提,沈洛年还没想起。他皱起眉头说:「你真想解决那些僵屍吗?」那不是叶玮珊的「最后手段」吗?
叶玮珊沉默下来,没回答这个问题,过了片刻才说:「此刻的屍灵之王对人类似无敌意,甚至还颇愿提供协助,但依然是个威胁。岁安城搬迁不易,有这样一个友 邦在旁,实在让人寝食难安;而且屍灵不灭,山口镇就不会消失,那也是人类的一个乱源……沈凡,你知道怎么让屍灵之王恢复正常吗?」
原来叶玮珊以为自己办得到?这倒也难怪,当年的首代屍灵王此时确实正站在这儿活蹦乱跳,而且当初那些骨灵还自动倒毙呢……问题是要办到这种事,除了屍灵 王本身必须是凤灵之体,还得请个修成天仙的万年仙狐把他吸干才成,这种事可无法复制啊。沈洛年苦笑摇头说:「没有办法,不可能的。」
叶玮珊透出了一抹失望的气息,她叹口气说:「这么一来,若无法剿灭九回山屍灵群,只有迁城这个选择了。但数百万人迁移不是小事,牵连太多,很难处理,万一迁移的同时,有妖族来攻击,那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闇灵之力会随时间消耗,这几十年来,他们既然一直躲在九回山中,那是怎么维持的?」沈洛年终於把这问题问了出来。
「凿齿。」叶玮珊叹息说:「当年屍灵大军撤入九回城的时候,掳劫了数万凿齿入山。凿齿繁衍速度极快,在屍灵国度维持而不扩张的状态下,足以供应各阶屍灵所需。」
「嗄?」沈洛年意外地说:「那是地底啊,凿齿吃什么?」
「当初兴建九回城本是人类撤退的一个最后选择,食物问题当然也做了考虑。」叶玮珊说:「我们跟毛族人换得虚空热精,作为地底城动力与光热之源,培育适合 在低光度下生长的植物、动物,并引入地泉成湖,喂养不同鱼类……别说只有数万凿齿,就算百万人类,也能住上好一阵子。」
「毛族人?」沈洛年吃了一惊说:「你们找到他们了?」
「九回山就建在毛族人居住地穴的附近,两处本有通道相接。」叶玮珊说到这儿,随即又苦笑说:「屍灵大军撤入九回山的过程中,还损伤了不少毛族人,毛族人 则认为被我们欺骗了,很快就迁到别处,并与人类断绝往来;这些年来,无敌……我是说宗儒,他虽定期去『绒须洞』拜访,毛族人一直都不肯接见。」
那个什么洞的名称怎么好像听过?沈洛年没多想下去,只有点惋惜地说:「毛族人其实很善良的,可惜了。」
叶玮珊看了沈洛年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即又忍了下来,只点头说:「是我们没处理好。」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妖仙来了这么多,虽说九回城深埋地底,不易进攻,但就算从外面慢慢拆进去,也早就挖穿了吧?」沈洛年说:「怎么会一直耗在这儿呢?」
叶玮珊有点意外地说:「你不知道吗?虯龙族说,杀死骨灵、僵屍、旱魃时,有部分的闇灵之力会回返让他们成屍灵的源头身上。」
当初从闇灵那儿得到的知识中,确实有这件事,但那又如何?沈洛年说:「所以呢?」
「若从周边这么一路杀进去,最后屍灵之王会超乎想像地强大啊。」叶玮珊说:「那种力量,就连天仙恐怕也抵挡不了,那时就真是世界末日了。」
「呃?」沈洛年从没想到这么远处……无论是旱魃或是僵屍,吸收闇灵之力的同时,都会分一小部分闇灵之力,依照老鼠会的模式往上送,但大部分还是留在己 身,而当他们死亡的同时,尚未耗尽的闇灵之力,也有部分会借着玄界闇灵的能力,送回给当初使他变为屍灵的「上线」身上。这一点回馈,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若是从外而内一路把各级屍灵杀光,汇合的闇灵之力将全部集中到屍灵王身上,好像真有些恐怖。
「所以自古到今,除非是屍灵初起的阶段,才能无差别地屠杀,若屍灵国度已成气候,就必须进行斩首作战,直接击杀屍灵王,不能从外而内,慢慢围聚歼灭。」叶玮珊缓缓说:「但今时屍灵国度却是深入地底数公里的九回城,该如何直接击杀屍灵王?」
「对了!」沈洛年一喜说:「空间魔法!可以靠那个魔法弄个空间通道直接杀到九回城里面!你该也知道吧?」
「于丹翠小姐学会的魔法吗?」叶玮珊轻叹一口气说:「这不是没有可能,但谁能在道息消失的压缩息壤城中击败拥有庞大闇灵之力的屍灵之王?又该如何送于小姐进九回城建立通道?」
「唔……」沈洛年抓抓头,可说不出话来了,摊手说:「既然打不过,那就这样吧?既然安全地过了五十年,说不定放着也不会有事?」
「其实在九回城中,还有我们不了解的事。」叶玮珊说:「我简单说一下,或许你知道原因,说不定正是突破之处。」
闇灵的相关知识自己确实应该是知道最多的,问题是「知道」未必等於「想得到」就是了……沈洛年没什么把握地说:「说说看。」
「首先,据虯龙族说,随着体内闇灵之力逐渐增加,屍灵之王将越来越受浸染,终究会失去自我控制,成为闇灵的傀儡;屍灵国度如今的规模,早已超越这个界 线,但不知为何,如今的屍灵之王似乎仍有自己的神智。」叶玮珊顿了顿又说:「第二,我们知道,屍灵王——李翰,本身对妖族十分憎恶,恨不得杀尽天下妖怪, 为什么这五十年来,他居然能隐忍在九回山中,不肯尝试逃离包围,扩大屍灵国度的规模?虽说僵屍厌水,九回山周围大部分方位被海河所阻,但这自然阻拦不了可 以飞天遁地的屍灵王,他若真想找个空隙窜出,该也不是难事。」
沈洛年听得懂,叶玮珊当然不是希望屍灵王真的出来打天下、扩大屍灵国度,而是这么一来,才真有机会击杀屍灵王,或趁着屍灵大军离开,想办法收回九回城,却不知为什么屍灵王一直不肯露面?
不过这两个问题,沈洛年还真的不明白。他苦思半晌,还是摇头说:「不知道,但是说真的,万一真有办法杀光屍灵,不觉得有点恩将仇报吗?」
「确实如此。」叶玮珊叹息说:「但既然知道屍灵王终究会失去神智,成为闇灵的傀儡,又怎能不预做提防?否则岂不是拿满城人类、天下生灵的性命开玩笑?」
也是,就算在过去的和平时代,万一知道对方得了重度传染病,不管是什么亲朋好友,还是得先隔离了再做打算,那可不是讲情面的时候,何况屍灵这种恐怖的东西?只不过自己当年毕竟也是所谓的「首代屍灵王」,想起此事,难免有些感叹。
见沈洛年一阵思量,叶玮珊露出笑容站起说:「既然一时想不通,那就先别想了,今日,我还有两样东西要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