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一听心想,是谁如此提议的
他仔细想了想多半是王安石。王安石也是搞笑,自己为知制诰时,牛逼哄哄的。
王安石知制诰时因在萧注降官的词头中提出修改,之后皇帝下诏令舍人院不得修改文字,王安石身为知制诰挑头带领其他知制诰的官员一起上疏反对。
然后苏辙制科四等授官,也是王安石封还了苏辙任命。
结果他当了宰相就要求皇帝废除知制诰,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章越想了想道“当初汉哀帝欲封董贤,而宰相王嘉封还诏书,后给事中,舍人封驳皆本自于此也。”
“仁宗朝时,官家于舍人封还词头多是采纳,百官堪称盛典,可以纠驳人事任用之偏差。”
章越说完,便觉得气氛凝固,官家对章越的奏对已经有些不悦了。
君臣奏对中直接怼皇帝的几乎不存在,官员们正常奏对时,早就摸索着皇帝爱听什么就说什么的习惯,故而你稍稍没顺着皇帝的意思说,就相当于普通人讲话时,对对方提出批评了。
官家听了道“若继为知制诰者再如宋等三名舍人这般封驳如何”
章越以为官家在问陈襄的推辞知制诰,自己老师他很清楚,反对王安石的青苗法。
自己也反对青苗法。
王安石对自己说过,自己对变法有什么意见可以私下提,但公开里还是要团结。
章越道“陛下,此中此中当谨慎择人,既是圣心所卷,也要符合公议,同时亦正直敢言,陛下如今行古今未有之事,必须有人敢说话但是又要言之有度,不偏激直奏。”
官家看着章越所言有些好笑心想,你这是毛遂自荐吗
官家就是想听听章越怎么答的。
却见章越言道“陛下,陈襄其品行端方,当世大儒,确实是知制诰最好的人选。”
官家道“可是朕已是数起陈襄,他都推辞了。”
章越道“那是反对青苗法之故。这舍人院兼属中书门下”
“那卿的意思,朕是用还是不用”
章越道“臣不敢替人答之”
官家踱步片刻道“那卿觉得除了陈襄外,还有无其他人可以知制诰”
章越道“臣举一人集贤殿修撰,判太常寺章衡。”
章衡是嘉右二年的状元,只是没有修过起居注,但无论是科名还是资历都是非常符合。李定选人出身都可以被提拔为谏官,但为何当日殿议时讨论知制诰的人选,一众大老就没有一个人提及他
因为章衡没有背景。
章衡也是陈襄的学生,但同样是学生,章衡与章越在陈襄是一个地位
何况陈襄自己也不是知制诰。
官家确实没料到,章越突然提及章衡,但听章越这么说,他想起了章得象。
章得象作为闽人第一相,被仁宗皇帝提及称赞的,便是他是孤臣直臣。
章衡也是如此,并且他还在在上疏中公然支持新法中对于学校和科举的改革,这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官家道“朕记得。”
官家自也是知道,之所以无人推荐章衡,恰恰是因他没有背景。但没有背景,反而是官家赏识的原因。
这与状元必出自于寒门的道理是一样的。
官家道“除了章衡外,卿还有无他人举荐”
章越道“臣一时没有其他人选了,陛下”
“有什么话直说,无需如此支支吾吾的。”
章越硬着头皮道“陛下,臣斗胆求陛下一件事,臣的老师之所以不愿任知制诰,非因他故,只要陛下能收回李定为御史的成命,臣的老师必然相从”
“卿可知这是什么话”官家不悦之色溢满。
章越心底一噔,什么叫雷霆之威,他体会到了。
人生来有等本能,譬如有人看到近在迟尺的老虎,吓得走不动,这是人本能的反应。
换成人也是一样,比如百战老兵的杀气,久居上位者时那一瞬间的情绪流露。
皇帝也是一般。
章越记得官家初登皇位时,对方的气场还未如此,还非常的稚嫩。王陶常常摆起当初皇子老师的架子教训官家呢。
但是如今,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章越从官家的动怒上看到的不是皇帝的威严如何而是看到其他大臣对皇权畏惧与攀附的折射。
换句话说,女神的高不可攀还不都是舔狗们给惯的
正如你不能直观地理解皇威,但可以从其他人的态度中深刻理解什么是皇威。
官家的这一动怒,也让章越从参谋顾问这等身份抽离,重新回到了君臣关系中来。
“陛下,臣知罪”
没办法,在先帝面前,章越是有恩于人家,但如今反而有些吃人嘴短。
官家怒气稍稍敛去,但章越却道“臣冒死进谏,陛下所要若是一名不行使封驳之权的知制诰,那倒不如罢之不设。但陛下若因宋敏求,苏颂,李大临累格任命而罢之,臣以为以为此实为因噎废食”
官家眉头已深深皱起。
“陛下,臣料想肯定是有官员这么劝陛下,如今正值变法之际,需要朝纲独断,封驳之制虽是好典章,但却害了陛下的威福,必须收回去。等日后制度已成,法威已立,如此再设知制诰,恢复封驳的制度。”
“陛下虽听其意,但未必从其论,故而命臣的老师为知制诰,是因制度之事废其易,守其则难也。”
官家对章越道“章卿,今已非当初,此番话朕早就听厌,还记得当初王安石初拜翰林学士,卿所言足食,足兵,足信以治国安邦,但朕如今所为的,不正是以变法,求富国强兵吗那变了又如何”
章越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亦是深以为然。但变也有急变与缓变,疾风骤雨是变,日拱一卒也是变,士庶认识到朝廷用心天下的苦心也需潜移默化,同时人心之事用急易反。”
“知制诰封驳词头之事,从仁宗皇帝到如今已是几十年了,天下官员士庶皆以为是好典章,但如今骤因三舍人之事罢之,一时之间人心难以理解,过刚则断,过勐则折。这并非是治理天下的良法”
官家听到这里道“章卿的意思是让朕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章越见官家怒色收止,仍谨慎地道“是,法应当变,但变之当如藕一般,一段接着一段,好似春雨润物于无声。”
说白了,搞政治又不是量子力学,不能一下子东,一下子西,必须有一个连续性在里面。
官家道“难矣,所以说朕要变这法,此流俗也要顾及么”
章越则道“若无流俗,仅凭仁宗皇帝的一条遗命,陛下又怎有今日呢”
官家闻言脸色一白。
官家于殿中踱步片刻思索了一番,最后对章越道“好,朕便从善如流了,不再授李定御史之职。”
章越大喜,没料到苏颂,宋敏求,李大临三人罢官都办不到的事,都给自己办下来了。
章越感到了什么是官家对自己的信任,但他也同时感觉到隐隐有一等的危机感。
什么是伴君如伴虎,随着官家权位日益稳固,近来又有如吕惠卿,曾布等人侍从左右,渐渐有了自己的决策团队,连王安石的依赖程度都已不如从前。
那么事到如今,自己也当寻求外任了。
章越道“陛下圣明天纵,早就独运在心,臣不过略为补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