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凡笑着说道“他要的是炎军当中的炎刀,可不是我手里这把短刀。”
二人说着话的时候,老人已经转身,拖着铁扫帚在前方走着,脸上满是笑意,而赵娣发现,老人不但少了一条右臂,还瘸了一条腿。
老人叫宋志武,西洲人士,是西凉山下的百姓,更是镇西军退下来的老卒,现如今已经六十三了,如此高龄,别说放在苦寒的西北了,就是放在中原,也算比较高寿的,更何况,还是一个从军中退下来的老,更是不容易。
宋志武十六岁入伍,四十五岁退伍,在军中服役近三十年,按理说,当兵这么久,怎么说也有个一官半职,起码也是千户起步才对,然而,宋志武最高的官职,也只是一个百夫长,当其退伍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伍长而已。
在镇西军当中,宋志武什么职务都做过,伙夫,马夫,运粮兵,警卫兵,斥候,步兵,骑兵凡是中低层士卒做的事情,都没有他没做过的。
老人名字不错,可依旧没啥文化,不识字,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名字,还是他爹在镇西军当兵的时候,请以为军中先生给取的。
他爹给他取名的时候,老人还未曾出生,而他出生的时候,老爹已经不在了。
宋志武是家中最小的,在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两个哥哥在他年幼的时候,就已经战死沙场了,大哥战死的时候,宋志武才八岁,二哥战死的时候,他才十五岁,他去投身入伍的时候,也才只有十六岁。
大哥战死的时候,不曾娶妻,没有子嗣,二哥战死的时候,才娶了媳妇进门不到一个月,不过,万幸的时候,虽然成亲不久,可嫂子的肚子也争气,怀上了,可惜生的是个儿子,不知道对于二哥一家人来说,这算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至于三个姐姐,在其刚刚满十五的时候,就先后嫁人,成为人妇,然后又成为寡妇,送走了丈夫,又送走了儿子,然后孤孤单单的过完一生。
现如今,宋志武兄弟姐妹六个,就只剩下他还活着。
宋志武十六岁成亲,十八岁当爹,三十五岁的时候,他亲自带着大儿子走上战场,次年,他带着大儿子的尸骨回来,然后,他又带着二儿子走上战场。
三年后,他四十岁了,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二儿子也战死沙场。
宋志武一共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先后战死之后,两个女儿也先后嫁人,幸运的是,大女儿嫁了一个好人家,没有成为寡妇,丈夫现如今还在镇西军当中任职,大外甥在西征军征兵的时候,也参军入伍,据说当了后勤兵。
二女儿就稍微差点儿,丈夫是没有死在战场上,可整个人跟死也没有啥差别,失去了双手,还有半个左脚,沦为了一个废人,只能回家,二女儿无法生育,至今没有孩子,不过,领养了两个孤儿。
三儿子,是老人在退伍的时候,亲自送去军伍的,老三不想去,是被绑着去的,老三不想跟大哥二哥一样,他不想死,当初,他哭着求着不想去,可最终还是去了。
至于老四,天分最好,力气很大,天生的武将苗子,可惜,夭折了,现如今,宋志武一家,除了他这个残废当家的,也只有老三还活着,其他都是女眷。
老三是最有老宋家最有出息的一个,从军多年,从一个士卒,一步步爬到了校尉的位置,据说,前段时间,镇西军跟西域军打仗打赢了,老三立功不小,已经成为军中的副都蔚了。
每每想起这个,宋志武都很自豪,只是,这种自豪感却无人诉说,跟他一个辈分的人,不是战死了,就是老死了,或者病死了,至于比自己晚一辈的人,要么就是在军中,要么已经躺在了那座西凉山上了。
老三是最不想当兵的,可也是当兵当的最有出息的,只是,老三从被宋志武送到军中,这些年,都不曾回来过,一次都没有,虽然是父子,却形同陌生人。
三代人,十余口子人,现如今还活着的,也就两人而已,百余年的驰骋沙场,建立的丰功伟业,说与山鬼听。
整个西北,像宋志武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他们是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是江湖朝堂,可他们知道,当外敌来犯的时候,他们不站出来,谁能站出来,指望关内的那些登高作赋的文人骚客,还是依靠那一个个脸比女人还白的纨绔吗
没有人不怕死,也没有人想死,就像老三宋玉一般,他怕死,也不想死,更不明白,家里人明知道会死,还有去送死,宋玉想不明白,西北很多人也想不明白,可他们有的选吗
没得选,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已经流了那么多血,若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死的话,那之前死的那么多人,流的那么多血,岂不是白死了,白流了
许一凡是在初来西北,刚过玉门关的时候遇到的,老人帮忙运送军粮,当时,许一凡看到队伍当中,还有如此年长的徭役的时候,很是诧异,让人去询问了一番,才对宋志武一家人的情况有所了解,然后许一凡就主动去跟老人攀谈了一番。
老人不知道许一凡的身份,也不想知道,如果不是看在当初许一凡请他喝了一坛黄泥酒的份儿上,他也不会给这个年轻人什么好脸色。
西北打了这么年的仗,死了这么多人,每年都会有关内的富家子弟前来,只是他们来了又很快离开了,西北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有任何的改变。
二人第二次见面,是在康城第一次守城成功之后,许一凡随着队伍去看黑油的情况,无意间遇到的,那一次,是宋志武请许一凡喝了一次酒,之所以请许一凡喝酒,是因为这个老卒,在许一凡身上嗅到了战场的萧杀气息和死亡气息。
康城的战况当时有多惨烈,宋志武还是知晓一二,一个能够从康城活着出来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从关内来的年轻人,不管他是何身份,其敢于走上战场,拔刀迎敌,就值得他宋志武高看一眼。
那一次,许一凡在老人家里喝醉了,拉着老人的手说了很多,其中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西北不该如此,朝廷不该如此,这个天下不该如此。”
作为一个军中老卒,在第一次看到许一凡的时候,就知道许一凡的来历不凡,而当康城之战胜利的消息传回后方的时候,老人已经猜到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了,可那又怎么样,在老人眼里,许一凡只是一个晚辈,一个还算有良心的武将而已。
对于许一凡身份的事情,老人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不想说,也没必要说。
当西征军跟西域联军决战打响的时候,当传出西凉山要树立碑林的时候,老人很欣慰,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提议是谁提出来的,但肯定跟那个少年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当听闻那个消息之后,老人难得把自己喝醉了,拉着年幼的孙子,醉眼朦胧,嚎啕大哭起来,那凄厉的哭嚎声,宛如一条给踩断脊梁的老狗,在那狺狺狂吠一般。
西北打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关内的人可曾关心过,可曾问过,那些面朝西北而战死的将士,他们的名字又有谁曾记得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这些都是那些文人笔下所言,可在西北人看来,这他娘的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老有所依,是普通人最简单不过的诉求,可如此简单的诉求,在西北却很难实现。
现如今,有人愿意来做,也正在做这件事,对于宋志武这样的老卒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最大的欣慰呢
西凉镇的百姓,其实,大部分都是以前从镇西军当中退下去的老卒,他们要么是孤家寡人,要么像宋志武这样的人,他们来西凉山下扎根,不为别的,只想默默地守护着这座承载了整个西北,无数年来战死将士的墓碑。
在西凉山上,那数十万的碑林当中,有他们兄弟的名字,也有他们儿子的名字,甚至还有他们孙子的名字,这些名字在过去,只会随着他们的死亡而被历史掩埋,不会被人记起,可现如今,他们将会被世人记住,永远的记住。
宋志武现在觉得,他的日子过的很好,很不错,每天起来晒晒太阳,扫扫地,然后去碑林转转,扫扫墓,看着那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就已经挺好了。
宋志武觉得自己是一条看门老狗,而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一条条苟延残喘的老狗,他们要守住这里,永永远远的守在这里。
看门狗不好听,可宋志武觉得当一条看门狗,也挺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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