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原本就不合适。”
“对,如果本来就是凑合在一起,去找新的轨迹也没有问题。”
“如果在灵魂深处互相吸引,不论失去过多少次记忆,轨迹也一定会交汇的。”
以上这些内容,是刚来到死者之境的s0教官,在提出问题之后体感时间大约一秒内得到的一部分回答。
年轻的拓荒者打开笔记本,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记录并总结道。
零号“”
他看着一本正经记笔记的小卷毛,用力揉了揉被吵得头昏脑涨的脑袋“你们”
他一眼看出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笑,立刻牢牢闭上嘴,顺便默念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清空了脑子里的一切念头。
“我们什么”
“我们什么”
“我们什么快说呀最烦话说到一半的人。”
“什么一只羊”
“为什么要数一只羊两只羊”
“听说数羊可以快点睡觉。”
“那是你们那个年代的说法,科学早就证实了数羊不仅睡不着觉,还会越数越精神。”
“谁让你在大脑放空的时候数羊了不都是脑子里乱糟糟全是想法的时候才数羊吗”
“照这么说,他脑子里乱糟糟全是想法吗”
“为什么乱”
“什么羊山羊还是绵羊”
零号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理解小卷毛为什么要出去做拓荒者,而且一走就走那么远了。
他这一次迅速截住了自己的念头,彻底放空大脑,站在原地,双手揉了半天太阳穴。
虽然早已经不习惯放空大脑的感觉,但那是因为总要面临无数危机、又有太多不想清楚就不行的事,他已经习惯了不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
这样突兀地吹了一声终止哨,又是在被一堆乱糟糟却又完全无害的絮絮叨叨填满了大脑之后零号忽然意识到,这么做似乎也并不难。
他像是正以第三视角审视着自己的意识他正看着一个狼狈的、像是堂吉诃德一样滑稽又固执的骑士,明明已经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却还是不肯放弃最后那一套寒酸的剑和盔甲。
他解下了那套早已破烂不堪的盔甲,连同锈迹斑斑的剑一起抛出去。
那些东西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却又在坠落时轰然一震,让他的意识也仿佛跟着微微悸栗。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被小卷毛抱在怀里。
他们回到了那颗“茧”的内部,没有了最后一层心理防御机制的阻碍,修复舱正有条不紊地修复着他受损的意识。
“刚才的不是梦打开茧的屏蔽就会是那样。”
小卷毛解释道“他们对你的感觉很不错,所以反馈的意识活动也稍微多了一点。”
零号按了按发涨的脑袋。
他倒是不太在意刚才那是不是一场梦毕竟就算那不是场梦,一切也够玄幻的了,就算是他疯了也不可能把那种情形跟现实弄混
但他还是忍不住在意另外一件事“这是稍微多了一点”
“嗯。”小卷毛老老实实点头,“我的茧已经帮忙屏蔽和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了。”
零号深吸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地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被告知了这种情况之后,他对死者之境的强烈向往忽然就不着痕迹地淡了百分之九十。
小卷毛认真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确认了什么,才总算松了口气,唇角跟着放心地抿起来。
“所以学会结茧非常重要。”
修复舱很宽敞,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就这么顺势坐了下来。
他拉过悬浮的虚拟屏幕,临时给新来的学生开了堂课“既不会被别人吵到,也不会吵到别人。”
看着小卷毛老师格外像样的架势,零号眼里不自觉地透出了点笑影,给自己也弄了个笔记本,打开一页认真听讲。
结茧的过程据说并不是太过复杂。
第一步当然就是吸收海量的知识和信息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幼儿园的主要课程。
不论这些新生的意识愿不愿意,都必须老老实实地进行这一步。
他们要先从基础知识起步,到了一定阶段就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某个方向专精,也可以选择多个科目、每种都了解最基础的一部分总之只有在收集了足够的原材料之后,才能继续进入下一个流程
“听起来像是我们从学前班到大学毕业的内容”零号停下笔,忍不住举手提问,“这些都是幼儿园教的吗”
小卷毛老师看着他,显然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提问,不解地点了两下头“小班。”
“”零号按了按额头。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自己似乎被外表的假象迷惑,太过沉浸于那些柔软可爱的小卷毛,在相当程度上低估了面前这个年轻过头的拓荒者。
零号抬起视线,看着虚拟屏幕上的幼儿园中班内容。
中班内容是做手工。
入乡随俗,他尽力调整着自己的认知,把“做手工”这三个字和“徒手开高达与拆高达”、“用不同种类的化学试剂兑出精神力补充剂、麻醉剂和止痛剂”、“双手同时操作两把改良版5冲锋枪”从容地联系起来。
“不用紧张,这些是升大班的课程。一开始只需要练习用斧头劈柴、用树枝烤芦花鸡,可以举着长矛追杀野猪就行了。”
年轻的幼儿园老师介绍道“等掌握了这些,就可以开始练习抓着直升机的起落架在天上飞”
零号沉吟了几秒钟“中间没有过渡吗”
幼儿园老师停下来,眨了眨眼睛。
零号虚心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行。
他决定回去以后立刻调整训练方式,给那些日子太过舒服的拓荒者学员们换个氛围“掌握这些以后,就可以结茧了”
“差不多了。”小卷毛点了下头,“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必须给自己设立一个唯一锚点。”
零号微怔。
“和你们所说的锚点差不多,不过你们的锚点太普通了力量不够。”
年轻的彼岸拓荒者调出数据看了看“这种力度,连梦域都冲不破的。”
“对。”零号轻点了下头,“它的用处也只是在梦境发生串联的时候,尽快让迷失者回到自己的梦里。”
“是因为锚点设置得太随意导致的在我们这里,锚点必须唯一并且不可替代,而且必须具有意义。”
小卷毛看着他“我们也叫它钥匙,这把钥匙用来打开回家的门。”
零号停顿了片刻,他手里的笔尖无意识点了两下纸面,才又问道“如果没有家呢”
小卷毛老师显然没准备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停下话头怔了怔。
“我随便问的。”零号笑了笑,“你继续说,我在认真听呢。”
卸下那件早已千疮百孔的盔甲后,他的气质也比之前温和了不少,规规矩矩地拿着那个笔记本,抬眼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卷头发年轻人。
后者站在这样安静的注视里,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沉默了一会儿。
“队长。”小卷毛忽然出声,他的语气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如果我们的轨迹交汇前,你会很难过、很痛苦,你要一个人等我很久你愿意接受这种未来吗”
零号怔忡着抬起视线。
即使刚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但这一刻,这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才终于浮上了他的脑海。
进入冰川的一刹那里,站在他面前的年轻拓荒者,已经看完了他们的无数个一生。
零号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那些柔软的小羊毛卷。
他低声问“你会难过和痛苦吗”
小卷毛在他的掌心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瞬间我不会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任何事。”
“那就行了。”零号松了口气,微笑起来,“没问题。”
这样全无芥蒂的干净笑意从他眼底透出来,让他显得更像是只有二十二岁,甚至比那更年轻他放纵了自己十次心跳的时间,尽情揉了一会儿那些小卷毛。
说实话这种感觉多少会有一点奇特。
对方已经看过了他们的未来,但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也不清楚,他们只不过是两个走得太远的拓荒者,在彼岸与现实的交界相遇。
可到底是什么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回答
他也不清楚,他只是似乎做过一个梦,他也并不是对他们的未来一无所知
“我做过一场梦。”
零号说“那是一场在我们的时间线里,那是一场三年后的梦,我很难描述出那是一场多棒的梦。”
他陷入了深度昏迷,只有三年后才有配套的意识领域治疗设施,所以他的意识在梦里被送去了三年后这对他来说当然已经没什么了,这种事没完没了地发生,任何事一旦没完没了,也就变得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但那一次和其他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完全不同。
他被人用力抱着,有人不断地抚摸他的发顶和额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那个深渊里铆足力气拖出来。
是他自己处理了这段记忆他把它们全都收起来,藏进了潜意识最深处的角落,这样就不会被初代茧探测到。
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能清晰地在一瞬间回想起当时的感觉。
就像是收到了一个从未预料过、也从未期待过的邀请。
就像是一阵再轻不过的风,最多也只是能浅浅地拂起几圈涟漪。
没人知道这些涟漪能扩散得多远,也不会有人提前告诉你,它们什么时候才能越过一切障碍,和另一片海洋远道而来的另一道水波融合在一起。
所以要答应吗
那些埋伏着暗流、险滩、礁石、旋涡,都可能随时把一切未来打得粉碎,任何一只蝴蝶翅膀的闪动,都可能改变预定的轨迹。
梦的世界有无数轨迹线,而现实只有一条所以现实才会被称之为现实。
现实的时间流动是单向且固定的,现实的一切轨迹在发生后就无法被修改,现实可能会因为任何一点干扰而走向完全不同的未来。
最坏的可能性,这种“很久”或许是现实世界里的一辈子。
他老到走不动了,颤巍巍拄着拐杖走进那座冰山,被一堆吵吵闹闹絮絮叨叨的念头挤得头昏脑涨然后遇到在这里等了他一瞬间的人。
所以要答应吗
零号弯了下眼睛。
他抬起手,凭空敲了两下门“带我走吧,小卷毛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