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的那场梦中,只有凌溯完全无法从那扇门走出去。
同样的,在当初那个一代人格模型的五十次冷冰冰的机械询问里,也只有凌溯拒绝接受修正。
只要他肯配合修正,严会长就能在三年前彻底全身而退,就能继续利用一代人格模型获得更多的实验体。
所有实验体都不会记得经历了什么,当他们在是否要逃离精神病院的选项中按下了“是”,那部分彻底崩溃的混沌意识会被程序自动封锁起来,调整到潜意识深处。
这些无辜的实验体会被莫名的痛苦和狂躁持续纠缠,会因为不明来由的强烈恐惧不安变得神经兮兮,会变得不像自己,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困扰,会被彻底失望的亲人和朋友指责“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们自己也不可能想得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谁会怀疑到一次普通的测试头上呢
他们只不过是参加了那个人格模型测试,简简单单地睡了一觉,拿到了一个“合格”的结果,甚至早已经彻底记不起当时究竟梦见什么了
“我想我认识一个这样的实验体。”
庄迭说道“他是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有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因为怕自己在幻觉中伤害妻子和女儿,一直远远躲出去他的一部分意识现在就在我们小队。”
不远处,闻讯赶来的严巡错愕停在墙角后。
他和催眠师昏睡的时间比庄迭两人更久,醒来后复健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就听说凌溯出了意外。
迎上严巡难以置信的恍惚视线,催眠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扶住搭档。
他们当然也记得这样一个来访者。
因为对方总是断断续续地去咨询,不按照疗程用药,不积极配合治疗。没过多久就被严巡判定为“不适合干预”,把病历收进了反而案例的资料库里。
后来他们被困在梦里,在旅店的房间中遇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漆漆的影子拼命想要留在旅店里,会抱着一个又旧又破的布娃娃得意地给每个人看,会永远藏着家里的钥匙,会对所有想把他从旅店赶出去的人讨好地笑。
“但即使这样处理,依然还有一个隐患”
总负责人低声说“教官不肯接受修正,他还记得所有的事。”
“为了保证意识不至于崩溃,队长给自己下了暗示。”庄迭说道,“他把那些经历都催眠成了鬼故事但这种催眠是不会真正覆盖记忆的。”
被发掘出的线索越多,那些被暗示所掩盖的记忆就会越松动。
凌溯会突发奇想,不论如何都很想带着庄迭去看那部电影,也是同样的原因。
就算庄迭没有想起这件事,没有主动提出要陪他一起去,凌溯也会在庄迭睡着之后,自己悄悄溜出医院去看那场电影。
因为那把钥匙就明显地放在那儿。
太明显、太诱人了。
只要走过去,把钥匙捡起来,就能打开那扇门,弄清楚一直以来纠缠在潜意识深处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折磨的真相。
这就是初代茧给所有实验体划定的最终轨迹。
一旦有人彻底打破梦茧、顺利回到现实,就一定会在今晚醒来,会忍不住去看那场电影而活着逃出噩梦的人,会遇到同样被潜意识深处莫名的直觉指引着去看电影的、事实上精神早已彻底崩溃的失败的实验体。
那场令人悸栗的恐怖实验会从虚拟世界蔓延到现实,变成一场现实中的绝望逃杀。
总负责人忽然觉得背后发寒。
他不敢想象,如果是当初的教官成功逃脱后走入这条轨迹如果凌溯没有遇到庄迭,又被卷入这场现实中的逃杀,会发生什么。
在宋淮民的记忆里,遇到庄迭之前的凌溯,是真的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
现实也可以,一场梦也可以。
在麻醉剂的效力昏迷过去之后,那种永恒寂静的黑暗也可以。
如果真的很累、累到已经实在不想再站起来,不想再走下去了,那么就算而前就是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对着那些曾经为了泄私愤,充满怨恨地凌虐这个“姓严的最满意的实验体”的其他实验者,凌溯或许也会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很没意思。
“但即使是这样,初代茧依然算漏了两件事。”庄迭说。
“第一件,初代茧没有预测到你会回国。”
庄迭看向角落里的严巡“严博士,你的大部分治疗是有效的。”
严巡苦笑了下“庄先生,你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庄迭认真地看着他,“机器导致的问题,用机器来治疗是最合适的除此之外,你研发的程序,也明确提升了咨询治疗的效率。”
严巡的咨询机构有它不可否认的意义。
有许多逃离后依然在饱受困扰的实验体,会因为“下意识觉得熟悉”去他的机构咨询,这些人中的一部分虽然无法彻底回归正常生活,但的确已经不至于那么痛苦了。
“依然非常痛苦、没办法自救的,又会触发你潜意识里的管理员人格。”
“阴差阳错,你的管理员把他们那些记忆都剥离出来,困在了旅店里,变成了一团又一团黑影”
庄迭说道“虽然制造了大量危险的情绪垃圾,但对他们本人来说,至少是不必再被那些惨烈的回忆纠缠了。”
严巡听得张口结舌,愕然盯着庄迭。
“有道理如果不是这样,这场电影绝不只是有一个拿枪的疯子这么简单。”
总负责人也迅速理顺了思路“这件事还要感谢你呃,严博士,你忽然掏出一把笤帚干什么”
“他听见垃圾就忍不住。”
催眠师搭着严巡的肩膀,把笤帚从他手里拿过来“庄先生,你继续说。”
庄迭摇了摇头“我说完了。”
“就说完了”催眠师微怔,“不是还有初代茧算漏的第二件事哦,我知道了。”
严巡最受不了地上有垃圾,其次就是别人说话只说一半。他死死拽着笤帚,蹙紧眉低声追问“你知道什么了第二件事是什么”
催眠师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手术间亮起来的绿灯。
庄迭已经快步走到了手术室门前。
凌溯戴着氧气而罩,他的脸色依然很苍白,左侧身体被松软的气垫枕垫起来,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手术很成功,虽然子弹卡的位置有些麻烦,但并没伤到骨头和肌腱,离脊椎也很远。只不过因为毕竟失血不少、又一度严重缺氧,他暂时还需要在特护病房观察一段时间。
“别担心,中间又补了一次麻醉剂,大概还有五到六个小时才能醒。”
随床的麻醉师摘下口罩,给庄迭解释“这种自制的土枪子弹膛线不规整、弹壳粗糙。虽然威力比较小,但比普通的子弹穿透伤要疼很多,多睡一会儿更好”
庄迭点了点头,又拿出笔记本,逐条详细记录着医生和麻醉师交代的术后护理事项。
这是和队长有关的事,其实不用纸笔也能记住但庄迭还是忍不住。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即使对自己的记忆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却依然格外不安,担心会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的细节,担心有哪个流程没有记清楚。
担心在什么地方不小心疏忽了,不能把凌溯照顾好。
如果不是担心引起误会,庄迭甚至想把录音笔也拿出来。
他正专心记录,忽然察觉似乎有什么力道正在缓慢地、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拽着自己的衣摆。
庄迭怔了下,立刻停笔抬头看过去,正迎上凌溯带着笑意的眼睛。
“这就醒了”
麻醉师有点诧异,飞快翻阅给药记录“没算错啊”
麻醉师来回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查看了凌溯的监测数据,又埋头核算了一遍药量。
“看见了吗”催眠师拍了拍自己的搭档,“这就是第二件事。”
因为有一个人在等着。
初代茧算准了很多事,它再清楚不过凌溯的性格,清楚凌溯一定会忍不住去看那场电影。
按照初代茧的计算,在这场已经被划定了的“意外”中,凌溯很可能会停在任何一个节点,就那么随便停下来,懒洋洋地躺下去。
但就是在那些庞大的计算数据中,稍微多了这么一点点变量。
只是一只蝴蝶拍了下翅膀,好奇地停留在旅人的鼻尖。
凌溯弯着眼睛看着庄迭笑。
他还不方便说话,只好同小卷毛眨了眨眼,抬起右手,轻轻打了个无声的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