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次,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平静释然的空洞。
“不不不。”严会长像是被恐惧挟住了喉咙,他手忙脚乱地去挖那些红色的沙子,“你不能死不能在这时候死”
他似乎失去了对这片空间的控制,只是疯狂地把凌溯的身体从那些沙子里挖出来。
在刚才的暴怒失控中,严会长操控那些沙子不断加压,想要逼凌溯像以前一样服从自己,却没有留意到这种程度已经超出了任何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凌溯被他歪歪斜斜地扔在地上,依然睁着眼睛。
他的胸腔已经被那些沙子压得凹陷进去,折断的肋骨大概已经把肺部戳得千疮百孔,大量的鲜血直到这时候才从口中涌出,流淌下来漫过地面。
“老师,承认吧”
凌溯的影子蹲在他身边“这根本就不是一次实验。”
“闭嘴”严会长的双眼近乎赤红,他疯狂地用尽一切手段抢救着地上的人,“给我闭嘴,不准出来”
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两个凌溯,一个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还有一个笑吟吟咬着烟的影子,没完没了地啰嗦个不停。
“以你的能力,不可能设计出来一个自相矛盾的实验太烂了,严巡都不会做出这么差的实验计划。”
那个影子好奇道“可你偏偏做了,甚至不惜耗尽心血大费周折,这是为什么”
“我原本想不通,但就在前不久,我发现了一件事。”
影子凌溯说道“我为了保证自己不疯掉把我在一代人格模型里经历的事,自我催眠成了一份鬼故事电台主播的工作。把五十次不合格的记录,修改成了五十次投诉。”
“我其实一直很在意。”影子凌溯说,“以我的乐观勇敢执着坚定,这不像是我靠自己能想出来的主意除非是有人教过我。”
严会长像是没听见这些话,依然着了魔一样仓促进行着毫无用处的抢救。
凌溯的影子绕到他面前“除非我看见你这么干过。”
“闭嘴,闭嘴,闭嘴”
严会长脱力地跪在地上,紧闭起眼睛,用双手死死捂着耳朵“给我回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没错,老师。”凌溯的影子点了点头,依然蹲在他身边,“我只是你的幻觉真正的我已经死了。就在刚才,被你亲手解脱掉的多谢你放过我。”
“你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一个以我的形象为载体的幻觉”
凌溯的影子掸了下烟灰,看着那些灰白的余烬坠落下去“应该是在你对自己下暗示,让自己相信这是一场蹩脚的实验的时候吧”
“你把真正的目的藏起来,把伤害解释成牺牲,把逃避解释成无奈,把你的自救解释成一场伟大的救世行动。”
“然后你剩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良知被你变成了我的样子。”
“你把它称之为怪物。”
凌溯的影子耳语似的悄声道“这样,你就可以骗过所有人,把我一直关在笼子里了。”
严会长抬起头。
他的面孔像是痉挛了下,缓缓问道“我是这个梦中世界的神,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行啊,神。”凌溯的影子做了个毫无诚意的祈祷手势,“你把我救活,这样你的刀就回来了。”
严会长的视线缩了缩,他似乎在刻意躲避着地上那惨烈的一幕,抬手用力按住了耳朵。
可凌溯的影子却还是喋喋不休,那些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意识深处“因为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你并不是这里的主宰。”
“你被困在了一个地方,想要逃出去,就需要一把手术刀。”
凌溯说道“然后你选中了我。”
“为了向别人掩饰这件事,也为了合理化你自己的行为,你把它解释成了一场完全有必要的实验你甚至催眠了自己,让你自己也对这件事坚信不疑。”
“所以不论什么情况下,你都会想方设法抢救我,保证我能活下来。”
“所以当我死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才会这么崩溃。”
凌溯做了个打引号的手势“你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严会长的瞳孔艰难地动了动,“你只不过是试图扰乱我的想法,让我怀疑现实和真相而已。”
“这是我当初用来培训你的办法,你拿来对付我,是没有用的。”
严会长低声重复道“我是为了救这个世界”
“或许吧,你的行为本身还是对这个世界有好处的。”
凌溯点了点头,把吸尽的烟扔掉“你的确给了我相当强悍的能力,让我成为了一把手术刀不是用来救你。我培养出了第一批拓荒者,参与了真茧的构建如果说这个世界面对潜意识的洪水建起了一艘诺亚方舟,我至少也是龙骨那个级别的关键构件。”
“但这些”凌溯有点好奇地看着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严会长狠狠打了个颤,脸色逐渐苍白下来。
“到这一步就受不了了老师,你的防御体系得一层一层拆,再坚持一下。”
凌溯继续说下去“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总该相信你自己。”
“你其实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提示。”
凌溯看着他“你给这个实验起名叫局中人,又要求欧阳桓接替你,做了你的下一任会长”
严会长愣怔了片刻,眼底忽然腾起强烈的恐惧“不要说了”
“你果然是个怪物。”严会长死死盯着他,胸口绝望地起伏,“你究竟是怎么出来的我明明把你关进了我的笼子里,明明”
凌溯笑了“我没有出来啊。”
严会长错愕呆住。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慌乱地站起身查看四周。那些惨烈的、狼狈的景象全都不见了,只有一片漆黑死寂的空间他正站在一个笼子里。
他为什么会在笼子里
为什么是他站在笼子里
严会长恍惚地站了几秒钟,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近乎疯狂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脑子里,抓出一团又一团的记忆。
那些记忆变成惨白的纸片,一个又一个画面从上面显影似的浮现出来,纷纷落下。
束缚椅变成了装满湿沙的铁桶,牢牢禁锢住了他自己。
桌子对面的是他自己。
用枪瞄准他的是他自己。
他的五官在愤怒的驱使下狰狞扭曲,来回大步走来走去,对着自己大发雷霆、大吼大叫。
他扯住自己的头发迫使自己抬头,他看到了自己死去多时的脸。
这些混乱诡异的画面彻底把他拖进了强烈的恐惧当中。
他站不住地滑倒在地上,他的双腿发软,拼命摇晃着那个笼子坚硬冰冷的铸铁栅栏,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嘶吼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这是他的梦茧,作为梦主,他可以查看任何事。
他早就知道凌溯利用午餐时间和混进来的任务者见了面,也知道凌溯一定会来找自己算总账,并且早就提前做了防备可对方用的是什么办法
到底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为什么他成了坐在束缚椅里面,被折磨、被惩罚的那一个
“局中人哦,这是个博弈论里的专业术语,指的是一局对策中的参与者。”
欧阳桓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来“裁判不是局中人。”
“只要是结局与他得失无关的人,都不算局中人。”
“局中人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争取得到对自己有利的结局,必须制定对付竞争对手的行动方案。”
“在你们心理学领域,这种描述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光明正大”
欧阳桓挠了挠头发“博弈嘛,它本来就是个数学学科下的分支。无所谓卑鄙不卑鄙,目的也仅仅是利益最大化而已”
“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蹩脚的实验”
那个有关凌溯的幻影那张脸和声音,最后也变成了他自己的。
“之所以蹩脚,是因为只能遮掩到这个程度了。”
“因为它真实的目的被藏起来了。”
“心理防御机制都有什么最差的学生也该背会这些。”
“这是在潜意识世界自保的手段,只要你用熟了它们,就没人有办法伤害你。”
“幻想,补偿,理想化,合理化,转移,投射”
“好了好了我说了谎”
严会长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他已经彻底受够了耳边不断回响的无数个声音“我承认,实验是假的”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将他的意识瞬间拉回了现实。
他站着做了一场梦。
子弹叮叮当当地掉在桌面上。
严会长凝固在原地。
他还保持着把那些子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来,扔在桌上的动作。
随着他的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对面的一栋大楼也轰然坍塌。
窗外一片断壁残垣,漫天的烟尘几乎像是一场沙尘暴,遮住了整扇窗户。
“你催眠了我”严会长匪夷所思地瞪着凌溯,“不可能你的催眠术是我教的,你怎么会有能力催眠我明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同步的碎裂他左上方的额头像是被打碎的陶土,正扑簌下落着灰尘,一道裂痕贯穿了他的半张脸,几块干巴巴的碎片掉在地上。
严会长慌乱地退开数步。
他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再待下去了,也不再奢望什么手术刀这是个怪物,那个可怕的怪物已经彻底被放出来了。
严会长扔下那些资料,回头不顾一切地想要逃出去,却发现那道门已经消失了。
在他对面的是一堵墙。
“别着急,只是一栋楼而已。”
办公桌后,凌溯坐没坐相地靠在束缚椅里。
他拆下变得空空如也的弹夹,随手扔在桌上“现在,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