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梦生硬、漠然、不近人情,找不到任何一点隐喻和情感倾向因为被从本体里剥离出来的时候,它就不拥有这些。
即使是这样,这场梦依然会吸引对自己不够满意的人。
不断有人在梦中偶然来到这里,又匆匆离开,留下出不去的意识碎片。
旧的住户离开,新的住户又会再来。每隔一段时间,困住的意识就被清理干净,继续等待下一批客人周而复始。
从这家旅店中离开的房客,他们依然会认为自己是完整的。
他们未必还能记得住一场无聊而普通的梦。只是在偶尔回过头看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变得比想象中更多,甚至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的模样。
严巡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推翻面前这两个人的推测,却始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得出来。
凌溯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确认过了。”
按照严巡的个性,贸然遭受这种听起来近乎离谱的指控,一定会本能地对照记忆,用所掌握的一切专业知识对其证伪。
而他本人没有提出任何反驳,就说明直到现在,严巡也没能从任何角度找到推翻这种可能性的有力凭据。
严巡会在这种时候保持沉默,就意味着他其实和两人一样,也已经意识到了这场梦的真相。
“我一直在找管理员,然后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庄迭说道“管理员之所以会躲起来,是因为你在它敲门的时候,站出来反驳了它。”
在这之前,庄迭也只是对旅店的真实背景有所怀疑而让他最终确定了自己全部想法的,是在隔壁掀地板的时候,听到催眠师说的那些话。
在和严巡讨论的时候,催眠师曾经提到,严巡是唯一过质疑过管理员的行为不合理的人。
不得不说严巡提出的那些质疑,不仅完全合理、而且非常有必要。
如果这是现实,这种一刀切的粗糙规则一定存在严重的问题。而即使是在梦里,这种规则也会在潜意识层面上造成误导,受到影响的人很可能也会将这种粗暴草率的态度迁移到生活当中。
会提出这些质疑,意味着严巡作为咨询师,的确有着相当出色的职业敏感度。
只不过,庄迭暂时更在意的还是另一点。
在提出这些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挑衅的质疑后,严巡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更没有被逐出旅店。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我们之中最后和管理员发生对话的人。”
庄迭问他“你们之中有任何人见到过管理员吗”
严巡眉头锁得像是松不开,他仔细回忆了片刻,缓缓摇头。
所有人都没真正“见到”过管理员,众人汇集的情报中,和管理员的对话无一例外,每次都是隔着房间的门发生的。
按照他们的推测,管理员很可能只会在驱逐住户的时候现身。所有见到管理员的人,恐怕都已经被驱逐出了这场梦境。
但事实上其实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
并不是所有的梦境都是第一人称的。有些梦的视角很特殊,像是一个从不参与进去的旁观者,只是看着一切事情发生。
严巡被剥离出去的那部分意识生长成了一场梦,“管理员”是这场梦的意志,又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管理员就是这场梦本身。
所以管理员才有能力监控所有人,对全部的投诉和违规行为进行处理。
“你是最后和管理员对话的人。”庄迭说道,“而在那之后,不论是跑动、交谈还是移动家具,甚至是凿墙和拆地板这种过激行为,都再没有触发管理员的警告。”
在说完这些话后,庄迭停下来等了几秒。
严巡依然没有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垂着视线,显然默认了对方所说的内容。
他已经理解了庄迭的意思,沉默半晌,才终于哑声道“因为我否定了他”
对剥离出的那部分意识而言,来自本体的否定,无疑是最为沉重的打击。
管理员有权处置每个房客,却唯独没有办法处置严巡不仅如此,在被严巡否定后,它甚至短暂地失去了“维护规则”的能力。
“我能不能彻底否定它”
严巡看向庄迭“我可以和它辩论,就像杜教授做的那样。”
严巡刚才就已经再三尝试过。他完全无法控制这片梦域,除了管理员之外,也无法对梦中的任何存在造成影响。
这并不奇怪就和旅店中其他所有的住户一样,严格来说,这已经不能再算作是他的梦了。
这场梦虽然同样是由严巡的潜意识中生长出来的,却因为长期与表层意识脱离,已经不再受到严巡这个主体的控制,甚至无法再和严巡在潜意识中进行沟通。
严巡攥了下拳,他的语气有些不自觉地急迫“只要我彻底否定它,它就会消失,是不是这样的话,梦也可以结束”
“是可以。”庄迭点了点头,“你有把握吗”
这似乎只是句很普通的问话。严巡下意识想要回答,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再度突兀地停下了话头。
他没有把握。
杜教授能吵赢自己的脑花,固然有被剥离的那些经验和知识都已经过时的原因但事实上,更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其实还是杜教授本人的态度。
要彻底让剥离出的那部分意识消失,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因为全部的要求其实也只有一点。
本体必须毫无犹疑、彻底坚决地认为这部分意识完完全全一无是处。
杜教授花了几个晚上,其实都是在和自己吵架。他通过不断的辩论彻底说服了自己,最终彻底不再犹豫,完全认可了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