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遥接到书信时, 人还在附近的小镇上帮当地的村民看病。这里的紫斑瘟疫几年就爆发一回, 又是个偏僻的所在,单单是普及药方就费了好大的口舌。
等她连夜赶回成都,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不是没有见过项桓受伤, 但这些年大部分时候宛遥都不曾与他分离太远,无论病得是重是轻心中多少有数,而像这样将所有波涛汹涌凝聚在简短的几个字上, 她还是头一次碰到。
这信估计还是项圆圆写的,图个简单明了,偌大的五个字“我哥快死了”血淋淋的贴在上面,让那单薄的纸隐约透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重量。
彼时天已经黑了, 她风尘仆仆地走进府,四面八方都亮着灯。
宛遥顾不得找个人问情况,先驾轻就熟地寻到了项桓的房间,伸手轻轻一推, 门果然开了他还是习惯性不关门。
迎面一股淡淡的苦味,常接触药草的都知道是治外伤的膏药。
大概又是伤到哪里了。
宛遥轻手轻脚地掩好门, 床上的少年正无比安静的躺着, 几个月没见,他棱角又分明了许多,嘴唇是一片青紫色,显得整个人缺少热气,好像下一瞬就会停止呼吸。
项桓的感官一向很敏锐,然而这回她已经走到了床头却也还没醒, 宛遥就知晓他必然伤得不轻。
从被衾间摸到他冰凉的手腕,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眼前躺着的可能是具长相比较好看的尸体。
纤细的手指拂过项桓略生胡渣的侧脸,脉象刚刚把到一半,身后就有个苍凉的声音响起“没死呢,就是血流多了,睡着。”
宛遥一转头,看到个形容瘦削的老人家。
他手上拎着半瓶外伤药,步伐闲适,十分轻松写意地走过来,慢悠悠接过她把脉的那条小臂,眯起眼,像喝了碗热酒似的细细听了一阵。
“恢复得还算不错,该换个方子了。”
项桓是虎豹骑里的受伤专业户,他比普通人要特殊一点,寻常的士兵上了战场,要么受伤过重直接嗝屁,要么轻伤流点血,自己用唾沫和金创药糊一糊也就过去了。偏他不同,时常断骨流血三刀六个洞,愣是拼着一身硬骨头不愿轻易去死,季长川为了照顾他,干脆配了个医官专给他疗伤用。
宛遥把项桓的手放进被窝,又小心翼翼的搓了两下替他暖暖,旋即跟着老头子往外走。
“是怎么出事的他伤了有多久了”
她想问一下事情的经过,老军医却没回答,反倒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士兵替他开了口“五天前打新城,咱们是先锋军,将军带头出去开路,结果不小心踩到了敌方埋的火油,那一片一下子就炸了”
听语气,他大概是项桓的亲兵,至今说起这个还心有余悸。
“将军算是运气好,摔下马躲过了第一波箭矢,只背后插了几块刀片,靠前的兄弟就惨了,除了他基本都死光了。”
他讲得热闹,没发觉后面的女孩儿神情渐渐往下沉。
三个人进了耳房,这是临时辟出来的一个煎熬处,老军医草草研磨,在桌上奋笔疾书。
亲兵年纪还小,跟着项桓久了,总是不太会懂得瞧人脸色,“当时我在后面看着,他大半身全是血,居然还有力气冲锋,没事人一样杀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枪下去能把两名铁面军捅个对穿真是太痛快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
“行啦。”老军医兴许是嫌他话多,不耐烦地敲敲笔杆子打断,“人家可没问你这些,若是闲得无事,出去药堂看一看我要的那几味灵芝有货了没有”
“哦”
自家将军的性命要紧,亲兵只好听话的先走了。
宛遥沉默地站在旁边的药蓝子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翻捡里面尚未晾晒的药草。
医官像是看出她会点医术,随意地扯了两句老生常谈,“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轻重,成日喜欢找死。看他身上的伤,只怕还是个老兵,奇怪得很,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么还那么爱冲锋陷阵,毛头小子似的。”
他把写好的方子拿起来吹了吹,等着墨迹放干,“等他们老了,才会知道当初旧伤有多折磨人哦,我倒是忘了,这些人通常活不到那个年纪。”
宛遥听了这句话,手下一个没留神,折断了一根等着入药的桂枝,动静“啪”的一下,有些大。
桌边老医官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好似为了遮掩什么,宛遥匆匆说了句“我来看火”,低头到炉子前认真煎起药来。
外伤通常都是外敷内服两种治法,内服药多半补血,闻上去味道有些一言难尽。
等宛遥端着碗再次推开项桓的房门时,他居然已经醒了,自己坐在床边换了药,精神颇好的同项圆圆扯他曾经被人策反的淡。
“哥,居然还有人挖你的墙角”
项圆圆今年已经是十四的芳龄,转眼就快及笄了,个头窜了不少,可不知怎的,心眼一直缺个窟窿,哪怕亲哥仅仅吊着一口气了,仍能一脸没事人地托腮感叹。
偏不巧,项桓就吃这一套。
他白着嘴唇还不忘给自己脑袋上贴金,“那当然,你哥我在两军阵前很有名的好”
“都不知道多少人想拉我入伙,开出来的条件千奇百怪,也十足的丰厚。”
项圆圆来了兴致,“都有些什么啊。”
“金银珠宝,名利地位,当然要什么有什么。”
她妹妹很上道的问了一句“也有漂亮姑娘”
因为背对着宛遥,不知她已在后面,项圆圆可以有恃无恐,项桓却不能挑战女人在感情上的权威,很是识相地一挑眉。
“有自然有,不过你哥我行得端做得正,那点诱惑还不至于临阵倒戈。再说,你宛姐姐不是够好了么我要别的女人干嘛,你说是”
毕竟是亲妹妹,能感受到他哥话里强烈的求生欲。项圆圆一回头,果然瞧见宛遥在那里。
她别有深意地哼哼唧唧应了两声,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宛姐姐来啦”旋即颇为识相给他俩腾出位置。
“那你们慢慢说,我去厨房偷点宵夜填肚子。”
项桓赶苍蝇似的催她“赶紧去,没事儿别回来了。”
他把这柄明晃晃的烛台支开,还冲着迎面走来的姑娘咧出一口白牙笑,只不过发现她目光很淡,并没有非常高兴的意思。
项桓猜想多半是自己刚刚贫过了头,听余飞说,女孩子都不喜欢心上人在自己面前提别的姑娘,他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番,知道对宛遥来软的比较有效,于是忙上去示好的要帮她端药。
后者颦眉避开,“不用,你伤还没好呢,坐下”
项桓老老实实地听话,盘膝在床,想了想,又扯过外袍来穿免得她一会儿又说自己耍流氓。
“大将军足足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让我养伤。”他语气颇为轻松,“你要有什么想去的或者想玩的,我都可以陪你,这么名正言顺能摸鱼的机会,咱们可不能浪费了。”
项桓系好衣带,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刚一嗅就皱起眉,“这老头儿都说了让他少放点黄莲。”
咬咬牙,表情狰狞的喝完,他满床头找果脯压味儿,手中捏着两三个青梅蜜饯往嘴里塞,余光瞥见宛遥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以为她仍在生刚才那个话题的气,项桓犹豫了下,只好认真地检讨“我说有人策反其实是开玩笑的。”
他解释道“你想想看,大将军是我老师,交情当然比钱财要深。对面的人又不傻,开这种条件我怎么可能答应,那都是骗小孩儿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大不了我以后就”
这么久没见面,哪怕战场上瞬息万变无暇分心,但项桓知道自己还是很想她的,所以不管宛遥怎样使性子他都觉得无所谓,甚至有几分纵容的甜意。
然而话还未讲完,他脸颊却猛地被人捧住,一双柔软的唇瓣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