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苏玉炯的计划,是等画展结束,要走的时候,再将花束送给巫洛阳。不过来的路上,她突然想到,花在车子里放上一整天,恐怕会直接蔫了,不好看,所以才将之取了出来。
即便这一天人人都装扮隆重,像她这样抱着花来的宾客也还是少数。
所以苏玉炯一路走过去,所受到的瞩目比平时要多得多。好在她这样的身份,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关注,完全可以坦然以对。
路上还遇到了几个熟人,相互寒暄了几句。
快要走到展厅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赶上来,挡在了她面前。
苏玉炯抬起头,看到朱明月,不由微微怔了一下。虽然分手才几个月,但是她已经太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以至于突然见到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朱小姐。”苏玉炯后退一步,礼貌地招呼。
朱明月见她刻意拉开距离,忍不住咬了咬牙。她和苏玉炯在一起十年,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苏玉炯觉得对方纠缠不休的时候,怕惹上麻烦,就会这样避让。
明明是她跟着自己来了美院,却还要摆出这种姿态!
朱明月这样一想,不由又气又恨。
苏玉炯说到做到,分手之后就直接对外宣布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导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意受挫。
这让朱明月一度有些茫然,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可以离开苏玉炯的庇护,但真正独立了,才意识到,苏玉炯给予她的帮助,全都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拥有的时候不觉得重要,失去了才觉得难受。
但越是这样,朱明月越是不肯妥协——是的,她认定苏玉炯这样的做法,是为了逼自己回头,但她偏不!
这大半年里,朱明月可谓十分努力,总算是重新有了一些起色。
这也是她虽然对巫洛阳抱有好感,却几乎没怎么去打扰对方,只借着巫洛阳寄卖的三幅画保持联络的原因——事业没有稳定之前,哪有心思找小姑娘谈恋爱?
况且巫洛阳又过于傲气,不将朱明月之前的许诺看在眼里,她自然只能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好在现在,事业已经重新走上了正轨,正好赶上巫洛阳的毕业画展,朱明月便急着过来献殷勤了。这一次,她会开出让巫洛阳完全无法拒绝的条件!
没想到才到美院,就远远地看到了苏玉炯。急得朱明月随便停好车,就追了上来。
结果她还没开口质问,对方就摆出了这种撇清关系的姿态,气得朱明月口不择言,“你来这里干什么?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说清楚了吧?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会纠缠不休的人。”
“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的。”苏玉炯淡淡地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朱明月抬了抬下巴,“你当然不是来找我,你是来找她的麻烦的,是吗?”
苏玉炯:“……”
她难得遇到这种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情况,只好保持沉默。而这种沉默,却让朱明月以为自己说对了。她立刻提高声音道,“分手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不要去打扰她!”
“我……”
苏玉炯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着急的声音,“姐姐,出了什么事?我看了好久,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动了?”
是巫洛阳。
苏玉炯一转头,就见她跑到自己身边,有些警惕地瞪着朱明月的方向。但很快,她又惊愕地出声,“朱老板?”
这让苏玉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心底生出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再转头看去,就见朱明月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们,“苏玉炯,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玉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她应该想到的——但确实一叶障目,全然没有想过——朱明月口中那个年轻的、漂亮的、比她小十岁的、跟她有共同语言的女孩,原来就是巫洛阳。
这时,旁边的巫洛阳也有些狐疑地问,“姐姐,你和朱老板认识?”
苏玉炯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她意识到,这个时候,绝不能让巫洛阳知道朱明月就是她的前任,不能让巫洛阳知道她喜欢的是女性。
“这个是给你的。”她将手中的向日葵花束怼进巫洛阳怀里,“我和朱小姐有几句话要说,你先过去等我,好吗?”
巫洛阳看看她,又看看朱明月,最后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然后抱着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苏玉炯!”等她一走远,朱明月就忍不住提高声音,质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苏玉炯先确定了巫洛阳听不到她们的声音,才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没有想过要接受巫洛阳,但也绝不希望巫洛阳被朱明月觊觎。不是因为占有欲,只是不认为朱明月对巫洛阳来说会是一个好的伴侣。
所以她只迟疑了一瞬,便微笑道,“很惊讶吗?我喜欢比我小的,这一点,朱小姐你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
朱明月面色大变,“你……你无耻!”
“我和你有什么分别?”面对这样的指控,苏玉炯神色淡然,“你也比她大十岁,也想仗着自己比她更丰富的社会经验、比她更强大的财力去追求她,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朱明月气得要命,自然是什么诛心说什么,“我跟你怎么会一样?你比她大二十岁,都能当她妈了!”
这是苏玉炯自己早就想过的,尽管如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种万箭穿心的疼痛感。不过在朱明月面前,苏玉炯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气得暴跳如雷的朱明月,说,“但是她会选择我。”
真是失败,竟然要靠这种话来找回自信。
但是毫无疑问,朱明月无法反驳这句话。不光是因为苏玉炯比她更有钱有势,有身份有地位,更是因为在刚刚,巫洛阳亲亲热热叫苏玉炯“姐姐”,却生疏地称呼她为“朱老板”。
——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她就已经输了。
朱明月没想到苏玉炯会这么卑鄙,选择从巫洛阳入手。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确确实实拿捏到了自己的软肋。
“好!”朱明月咬着牙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好到什么时候?”她看着苏玉炯,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狰狞的,“迟早有一天,她会像我一样离开你,你信不信?”
苏玉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事到如今,说这种话,只会让你自己显得更加不体面。”
说完转身离开。
……
朱明月很想就此赌气离开,但是她的画廊和公司都需要招揽更多的人手,而外面不会有比刚刚毕业的美院学生更物美价廉的员工了。要是能遇到有灵气的画家,提前签下来,将对方绑在自己的船上,那就更好了。
巫洛阳本来是她最看好的人,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正因如此,朱明月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所以她兀自生了一会儿气,还是挪动脚步,往展厅走。
才刚刚靠近正门,就听到有人聚在一起议论一幅作品,好像是叫《月亮》。朱明月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见众人的评价都很高,顿时也来了兴趣,快步走入展厅,准备去看看这幅作品。如果真的那么好,说不定能把人抢过来。
并不需要找,几乎是一步入展厅,朱明月就意识到了那幅画的位置。
因为那幅画前面围着黑压压的人群。
她快步走过去,才发现人太多了,将挂在墙上的画作遮得密不透风,站在后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好在大家都知道画展上的人多,大部分人也不会霸占一幅画太久,前面的人不断走开,朱明月在拥挤的人群中努力向前,不知费了多少工夫,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得以欣赏到了那幅让那么多人交口称赞的画。
的确是一幅好画。
画面的背景是雨天,朦胧的雨雾让远处的一切都显得若隐若现,于是近景处的人与物就变得更加引人注目了——一个女人有些狼狈地蹲在地上,两只手托着自己的西装外套举起来,遮住了一株娇艳的花。
整个世界似乎都被雨水打湿了,就连女人的脸上也流淌着水珠,身上更是大片湿痕,在她身侧,到处都是被雨水打落的残枝败叶和散乱花瓣。唯有她面前这株小花是完好的,干净的,没有沾染上一滴雨水,静静地开放着。
女人就注视着这朵花,唇边绽开一个很轻很淡的笑。
不知道哪里来的光映在她脸上,衬着这个笑容,让她陡然拥有了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圣洁的气质。
的确是一幅能够立刻就将人代入那个场景之中的好画。
然而朱明月却无心欣赏,满是烦躁。因为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画中的那个女人,那个温柔的、圣洁的女人,分明就是苏玉炯!
根本不需要去问这幅画的作者是谁。
朱明月已经猜到苏玉炯是如何与巫洛阳结识,并且在这段自己缺席的时间里,关系突飞猛进的。
一个画家,和她的模特。
果然不愧是苏玉炯!她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步步为营地靠近一个人,让对方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想当初,自己不也是在无知无觉之下,一步步沦陷在她精心编织的陷阱之中?
朱明月越看越烦,连忙走开。空出来的位置几乎是立刻就被身后的人填上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在想自己要怎么做。
分明过年之前,巫洛阳还跟她说过,自己的毕业作品将会是以《花神》为名,表达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现在人与自然的主题似乎并没有变,画的内容却变成了这样,说不是苏玉炯处心积虑的结果都没人相信。
而这也变相地向朱明月透露出了一个事实:巫洛阳对苏玉炯的感情,无疑已经很深了。
艺术家就是这样,感情是天然的、最好的灵感催化剂,要不是爱上了苏玉炯,巫洛阳怎么可能把她画成那个样子?
还有这幅画的标题——
明明画的是雨景,这幅画的名字却叫做《月亮》。但是只要看过它,没有人会生出疑惑,因为毫无疑问,月亮是一个意象,是巫洛阳对画中的苏玉炯的指代。而她也确实通过自己的笔触,赋予了苏玉炯月亮所拥有的那种柔和的、圣洁的气质。
可是朱明月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再想到这个标题,脑海里第一时间闪现的,却是博尔赫斯的诗歌。
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皎洁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多么浪漫的告白!她向全世界的人宣告她对苏玉炯的爱意。
这一刻,朱明月不由生出了一种荒唐感来,但再一深想,又理所当然。
那可是苏玉炯。
年轻的时候,她当然也曾深深迷恋过苏玉炯,将对方放在碰不到的高处仰望。
虽然朱明月永远不会承认,可是她自己心底知道,她离开苏玉炯,不是因为爱消失了,只是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并不能与对方站在平等的位置上。
可是现在,那一抹被她弃若敝履,渐渐看成是饭粒子的白月光,却依旧高高在上地照耀在别人的心上。
甚至有一瞬间,朱明月不由得恍惚地想:苏玉炯曾经在自己面前露出过那样温柔动人的神色吗?
似乎是没有的。她的印象里,苏玉炯永远严肃端庄,私底下相处,和工作时似乎并没有不通。
原来她也有这样柔软的时刻。
这让朱明月舌尖发苦,不由得将之前那个问题又往前推进了一步——苏玉炯真的爱过她吗?
朱明月自己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画苏玉炯的,所以她最明白这其中的分别。
当然,苏玉炯也没有说过要做她的模特。
这一瞬间,朱明月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嫉妒苏玉炯,还是应该嫉妒巫洛阳。她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而其中最可笑的,就是自己。
她终于没能再在这个画展待下去,转身往门外走。
说来也巧,才走到门外,她就看到了巫洛阳。
这让朱明月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巫洛阳会在里面,陪着苏玉炯看展。毕竟,她精心准备的告白,自然要亲眼见证才有意义。
她不知道,巫洛阳和苏玉炯根本还没有进展到她以为的那种关系,所以巫洛阳才刻意没有陪着苏玉炯一起看展,借口老师找自己有事,匆匆离开了。
只有她不在身边,苏玉炯才会认真地看那幅画,不会只想着逃避。
不管怎么说,看到巫洛阳,以及她怀里抱着的那束扎眼的向日葵,朱明月心底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这让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恶毒的心思,明知道没有用,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往巫洛阳那边走。
……
“朱老板?”巫洛阳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不是巧了吗,她刚才也一直在琢磨呢,这个能把苏玉炯拦下来谈话的人,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没问苏玉炯,因为对方既然让她避开,那就是有不方便让她知道的事。既然如此,肯定不会老实交代两人之间的关系,只会随便敷衍一下她。
巫洛阳本来都打算放弃了,谁知朱明月又自己跑到她面前来,那还不趁机套一下话?
两个人各怀鬼胎,面上都笑得十分热情。
朱明月东拉西扯了半天,巫洛阳也十分配合。
感觉差不多了,朱明月才说,“你怎么不陪苏总在里面看展?”
“我在旁边,她不好意思。”巫洛阳说。
这个理由倒是说服了朱明月。苏玉炯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是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也总是会拉开距离。
原来也不止是自己这样。
朱明月在心底冷笑一声,终于问道,“你刚才看到我跟苏总说话了吧,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们说了什么?我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吗?”
巫洛阳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她已经意识到朱明月似乎是来找自己耀武扬威的了,于是配合地说,“这个,我可以去问姐姐。”
“她不会告诉你的。”朱明月斩钉截铁地说。
巫洛阳果然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前任。”朱明月盯着巫洛阳,“我和她在一起整整十年。”见巫洛阳脸色微变,她才觉得舒服了,又说,“可是十年的感情又算什么?你一出现,她还不是就随便把我丢开了?”
“可是我听说,是你背叛了她。”巫洛阳立刻反驳。
朱明月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她本以为苏玉炯这种不道人是非的个性,不会对巫洛阳说起这件事。因为她也曾经问过前任的事,苏玉炯统统都含糊了过去,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凭什么巫洛阳就能例外?
她心中恨极了,面上却露出苦笑,“你也知道她的身份,当她希望我离开的时候,我难道还要等她开口请吗?当然是自觉地找理由滚蛋了。”
“我知道,在你眼里她是个好人。”她深深地看了巫洛阳一眼,“曾经的我,也跟你一样。因为那个时候,她对我也很好,我要什么都肯给,让我以为……”
她没有说完,只黯然地叹了一口气,给人留下遐想的余地。
最后,她又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说,“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毕竟她对我算是够意思了,十年,我的事业发展得这么好,离不开她的扶持,也算够本了。我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多为自己打算一些。”
“我在她身边待了十年,你呢,又能待多久?”
她虽然说得含蓄,但每一个字都在暗示苏玉炯是用自己的财势来买年轻女孩的青春。就不信以巫洛阳的傲气,听了这些,会半点怀疑都没有。而感情这种事,是最经不起怀疑和考验的,裂缝一旦出现,就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谁知巫洛阳听完之后,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平静了许多。
等朱明月说完了,她才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十分恳切地对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朱明月:???
她完全看不懂这个女孩的心思了,难道她连这些都不在意?朱明月当然是不相信的,便认为巫洛阳只是在强颜欢笑。这倒是比她想的城府更深一些,不过,这样才有趣。
苏玉炯知道她的小情人是这样的人吗?
朱明月又看了巫洛阳一眼,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这边巫洛阳目送她离开,脸上的感激毫不作伪。
她是真的很感谢朱明月,让她知道,苏玉炯不仅过去交过女朋友,而且这个女朋友,跟她也有很大的年龄差。
苏玉炯喜欢女人,那么她们之间的阻碍就减少了一个。
而苏玉炯对于年龄差的担忧,很有可能是来自于前任的背叛,也让巫洛阳好过了一点。对于苏玉炯不相信自己这件事,巫洛阳多少是有点生气的,现在既然事出有因,那就可以原谅了。
她会向苏玉炯证明自己,让苏玉炯重新建立起对一段关系的信心。:,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