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洛阳听懂了,总觉得有些微妙。
更微妙的是,一顿饭结束,合作谈妥之后,朱明月特意留下她,又提了一次签约的事,给巫洛阳画了一大堆听起来非常美好的饼。
然后话锋一转,突然说到了自己创业时的艰辛,又说自己那时候就是缺少一个伯乐,所以最后不得不妥协,成了满身铜臭的商人,但她不愿意看到巫洛阳也变成这样,说自己责无旁贷,一定会维护她“艺术家的纯洁”。
巫洛阳:“……”
她怕自己会错意了,还特意把这件事打了码,用“我有一个朋友”的方式,说给了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听,问她们朱明月是什么意思。
同学们的意见出奇的一致。
“这不就是那种霸道总裁泡妞的套路吗?”
“他这是想泡你吧?”
“nonono,你们都太天真了,这明明是想撩你但是不想负责啊!所以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好听话来包装,将来想甩人了,就是另外一套说辞了。”
巫洛阳:“……可她是女的啊。”
同学怒而拍桌,“女的怎么了,你歧视女霸总吗?”
巫洛阳不知为何,在这句话里恍惚了一下。因为她听到“女霸总”这个字,脑海里自然浮现的并不是朱明月的形象,而是苏玉炯。
不对,苏玉炯也不霸道,但就是有一种“大人物”的气质,让人油然生出敬畏,不敢轻易造次。
“我靠,你不会已经被骗了吧?”同学看着巫洛阳脸上的表情,十分担忧地问。
“什么?”巫洛阳连忙否认,“怎么可能!”
“你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刚才那粉面含春的样子再说话好吗?”同学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什么时候那么单纯了,几句好听话就能骗到?”
巫洛阳心想,苏玉炯才不是只有几句好听话。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她睁大眼睛,有些愕然地跟同学对视,又在对方的视线中忍不住审视自己的内心。
她对苏玉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巫洛阳说不清楚。她们是朋友、知己、忘年交,她本能地敬慕并且崇拜着对方,因为对方很有经验,总能给予恰当的建议。任何事到了苏玉炯那里,似乎都会变得游刃有余。
她总说自己不懂艺术和绘画,可实际上,巫洛阳的话题她总能接得上,巫洛阳想表达的意思她也总能听得懂。
她就像一棵树,伸展在外面,能被人看见的部分已经参天入云,令无数人仰望,可是她深深埋藏在土壤之下的根系,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这样一个人,巫洛阳很难不被吸引,很难不去靠近,很难不觉得喜欢。
她们之间门的感情似乎并不仅仅只是友谊。
——巫洛阳有很多朋友,但是毫无疑问,苏玉炯是特别的。
但是,要说这种感情是爱恋,似乎也不恰当。因为一直以来,苏玉炯给予她的感觉只有安稳,没有怦然心动。
这样想着,巫洛阳渐渐镇定了下来。
是的,她和苏玉炯的关系,最动人之处,就是它的坦荡。她们之间门,无疑有着巨大的差距,无论身份、年龄、职业还是兴趣爱好,都差很多,可是彼此又都并不觉得这些会成为阻碍这段关系的存在。
它是那样地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所以,巫洛阳也很坦然地对同学们说了苏玉炯给过自己的帮助,以及两人之间门的来往。
“听起来倒是挺坦荡的。”一个同学摸着下巴说,“确实不像有那方面的意思。”
“没被骗就行。就是我总觉得,你这前后说的,怎么好像是两个人一样?”
“前后本来就是两个人啊?”巫洛阳不解地望着他们,“我没有说过吗?”然后在对面异口同声的“你没有”中给自己挽尊,“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然后被镇压之。
……
在这座城市下第一场雪之前,巫洛阳的毕业作品终于有了大致的雏形。
虽然还有很多需要细化的地方,但是已经能够看出来画的是什么了。巫洛阳把画带去学校,给指导老师看了一下,得到对方的夸赞之后,才兴冲冲地邀请苏玉炯过来看画。
苏玉炯下了班就过来了。
那时天边彤云密布,大半片天空都被映出了一种奇异的黄色,那光从窗台照进来,正好落在窗前的画架上,为画中的女神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
“怎么说呢?”苏玉炯对着画架欣赏了半天,才中肯地说,“是符合我想象的女神。”
“是吗?”她这么一说,巫洛阳自己再去看这幅画,反而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她问苏玉炯,“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主题有点空泛?”
虽然是问苏玉炯,但她自己却陷入了思索之中。
苏玉炯见状,便没有打扰,任由她自己去想。巫洛阳就这样站在窗前,从暮色初露站到夜幕沉沉,直到楼下街道的路灯次第被点亮,这座城市在灯光之中再次变得辉煌,她才惊醒过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人欢呼,“下雪了!”
巫洛阳往窗外看去,借着暗淡的光,果然看到了片片飘落的洁白雪花。她不由得抬手去接,指尖碰到冰凉的窗户,才意识到自己和雪花之间门还给了一层玻璃。
她毫不犹豫就拉开了窗户。
冷风从外面灌进来,跟随而至的是清冽新鲜的空气,以及雪的气息。
“我知道了。”她回过头,看着已经隐入了阴影中的画架,“这幅画……就像我隔着玻璃窗户看雪花,视野是很清晰的,不伸手去触碰的话,几乎意识不到中间门还隔了东西,但隔了就是隔了。”
她的主题是人与自然。
人与自然之间门隔着玻璃,怎么能叫和谐共处?
巫洛阳大步走过去开灯,再回来仔细地看自己完成了一半的画。
就像苏玉炯评价的那样,是可以想象的画面、是可以想象的女神,但是太常规了,就会显得……平庸。
艺术可以奇诡、可以隐晦、可以疯狂,甚至可以谵妄,却绝不能平庸。
巫洛阳伸手将这幅画揭下来,正要将之揉成团,就被苏玉炯伸手夺了过去,“你要做什么?”
“唔……”巫洛阳稍微从那种冲动之中回过神来了,也意识到自己想毁了画的念头有些极端,不过她还是说,“这幅不合适,要重新画。”
“是吗?”苏玉炯垂头看着手里的画,过了一会儿才问,“那这幅画就送给我吧,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这是半成品。”巫洛阳挠头。
“没关系。”苏玉炯将画收了起来,“我觉得很好。”
巫洛阳疑心她是在宽慰自己,但看苏玉炯的表情又不像,于是只好说,“要不然先留在这里,回头我画完了再给你。送一张半成品,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苏玉炯有些惊讶,“你还能画下去吗?”
“为什么不能?”巫洛阳说,“我刚才是有点冲动了,只是觉得它和我想的不一样……幸好被你拦住了,不然毁了画,我自己也会后悔的。”
“我还以为,艺术家会拒绝瑕疵品。”苏玉炯说,“不是有很多那种故事吗,不满意的作品全部毁掉,只留下精品,反而更值钱了。”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是我自己的劳动成果,还是很珍惜的。”巫洛阳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而且,即使是知名画家,也不可能随便动笔就是一幅100分的传世名作,大部分时候,他可能只能稳定地画出90分甚至80分的画。可是你知道吗,100分还是90分或者80分,大部分时候不是画家自己决定的。”
“总之,这幅画我会好好完成的。”她从苏玉炯手里接过画纸,重新在画架上夹好,“不过,可能会慢一些。”
毕业作品没了,还得想新的。
“没关系。”苏玉炯摇头,又问,“你现在从头开始,时间门上来得及吗?”
“有灵感的话肯定是来得及的。”巫洛阳说,“还有几个月呢。”
“那不用着急,慢慢来。”苏玉炯说。
巫洛阳笑着点头。
直到这个话题结束,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才突然感觉到冷。巫洛阳回过头,意识到自己刚刚开窗之后,忘记关上了。
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来,将窗户合上。
房间门里没有了风,巫洛阳反而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凉意浸透。她搓了搓胳膊,跑到空调下面去吹热风,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感觉怎么样?”苏玉炯有些担忧地问。
巫洛阳摇头,正要说话,先打了个喷嚏。
但她还是说,“我没事,就是突然冻了一下,暖和过来就没事了。”
她不仅觉得自己没事,还打算出去夜跑,被苏玉炯给按住了,向她保证一天不跑步,身体也不会变差。
结果第二天起来,巫洛阳还是感冒了。
头重脚轻,两个鼻孔都堵着,每一次呼吸都十分费力。这种状态,躺着更难受,巫洛阳艰难地爬起来,先找了体温计,量了一下,确定没有发烧,这才送了一口气。
没有发烧,那就是普通感冒,吃点药就好。
但是巫洛阳才搬到画室来不久,也没有在这里生过病,家里根本没备有感冒药。她只好走到沙发上坐下,用手机点了个药店的外卖。
结果大脑昏昏沉沉的,等药的时候差点儿又迷糊过去,还是因为身体感觉冷,才及时惊醒。
药正好送到了,巫洛阳烧了热水,吃了药。眼下这种状态,别说画画或者做别的了,就算玩手机她都没心思,巫洛阳虽然难受,但最终还是回床上躺下了。
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整天,巫洛阳也说不清中途有没有睡着,反正脑子始终是混沌的,只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腹部突然有一种类似灼烧的感觉,巫洛阳瞪着天花板躺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胃在抗议——她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对于巫洛阳而言,饿肚子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因为她除了画画之外,还很爱吃、会吃,并且一直秉承着只有将自己的餐安排好,别的是爱情才能做得顺畅的理念。
但是现在,虽然脑子里想着该起来煮点东西吃,身体却懒洋洋的不想动。
巫洛阳迟疑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点外卖。
感谢发达的现代科技,感谢勤劳的外卖小哥。
点完外卖,巫洛阳又迷糊了一会儿,直到突然听到外面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她脑子里先是模模糊糊地想:应该是外卖送来了。然后又在某个瞬间门惊醒,外卖送来了也应该是敲门或者按门铃,又没有钥匙,怎么会直接开门进来呢?
难道是……
不等巫洛阳转得十分迟钝的脑海里想出个一二四五六,卧室的门也被推开了。
她转过头,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暗淡的光,看清楚了来人。
是苏玉炯。
巫洛阳松了一口气,继而莫名地生出了一点委屈,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等待其实只是她的错觉,事实上,苏玉炯从开门到走到床边,也不过是几秒钟的功夫。她弯下腰,伸手在巫洛阳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一边柔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巫洛阳更加委屈了,眼眶微微潮湿,很轻地“嗯”了一声。
幸好感冒之后本来就有很重的鼻音,应该听不出来她的情绪。
“怪我。”她听到苏玉炯说,“早上本来想叫你起床跑步的,但想着你昨天心情不好,又有点着凉,休息一天也好,就没打,所以才不知道你生病了。”
白天她总是很忙,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以前都是巫洛阳主动联系她,主动找话题,她得空了就回一条。所以一开始,苏玉炯并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即使没有消息,也只以为是巫洛阳心情还没有恢复。
直到下班时看到手机,才发现一整天,连一条消息都没有。
这是自她们认识以来——应该说,自从巫洛阳邀请她来画室参观之后,便从未有过的事。
她在床头坐下来,按在巫洛阳额头上的手微微上移,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一下,“是不是很难受?”
在一片黯淡的光影里,巫洛阳却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眉微微皱着,唇也抿得紧紧的,全然没有平日的温柔和善,满眼担忧地看着巫洛阳,像是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巫洛阳觉得自己晕眩得更厉害了,心跳也开始加速。
分不清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她闭上眼睛,抬手按住苏玉炯放在自己头上的手。
“我好难受啊。”她小声地抱怨着,“姐姐,你怎么现在才来?”
巫洛阳平时总是在通讯软件里口无遮拦,姐姐长姐姐短,可是当面说话,或者是打电话的时候,她却从来没有叫过这个称呼。大概因为两个人说话,目标是很明确的,不用特意称呼也知道是在对谁说,就不好意思开口。
但是现在,她生病了。
生病的人理应拥有特权。:,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