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的意思是
钟夫人取过报纸,找到角落里的招聘启事,你看这里。
张芸之前还没抄到这个地方,因此这才是头一回看见,当看清楚内容时,她的心脏也跟着猛烈地跳动了起来,抬头看着钟夫人。
她们已经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你再不迎头赶上,就要被人落下了。钟夫人说,你还这么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的大好人生,难道一直躲在家里看着旁人的成就吗
她爱怜地摩挲着女儿的叠发,要是以前,娘也不敢想,你是张氏的嫡长女,你的去处轮不到我插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张芸已经过了豆蔻之年,到该议亲的年纪了。可是现在的张家,就算联姻,又能替她挑到什么好人家呢最怕的是张家为了起复,想用她来换取前程。
如果真沦落到那一步,还不如让她去做女官,跟在皇后陛下身边。
能不能为张家换来利益不知道,但她自己的前程总算有靠。就算没有前程,那也是跳出了张家这个囚笼,能看得见天地之宽了。
可是,家里不会同意的。张芸轻声道。
此一时彼一时。钟夫人说,你看陆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媳妇在宫中,如今依然是南派世家的领头人物,任何事都越不过他们去。张氏原本能与陆氏比肩,难道真的甘心一直沉寂下去
指望张家的男儿建功立业,至少十年之内是不要想的。但凡他们还有一点想要上进的心思,让家里的女儿出头,就是最好的选择。
张本中当然不会同意,可是他一个人,也拗不过张氏全族的期望。
只要让他们相信,张芸一旦进宫,就能为张氏带来足够多的荣耀和利益。
陆裳推开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她皱了皱鼻子,转头吩咐身后的人,进去收拾一下,把大公子也打理干净。
仆人们一拥而入,扫地的扫地,整理东西的整理东西,还有人将陆裴拖到了后面,打水来给他沐浴。
半个时辰之后,房间被清理一新,陆裴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坐在了陆裳对面。只是他的表情还是茫然而困倦的,再没有半点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陆公子的影子。
大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陆裳准备了好多话要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
陆裴闻言,不由冷笑了一下,我怎么变成这样,难道不该问你吗我已经承认输给你了,现在陆氏是你在当家,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来看我的笑话吗
陆裳不由笑了一下,满天下,只有两个人看出了我想当陆氏的家,一个是陛下,一个是你。
你确实做到了。陆裴冷冷道。
陆裳摇头,不,还差得远。现在的我,不过是从前的你。看似执掌了陆家,其实不过是个车夫,因为执着马鞭,便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是车要往哪个方向走,是不由我们的。
陆裴定定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是的,马夫。
这个比喻是如此地贴切,几乎立刻就让陆裴回又回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之中。曾经的踌躇满志都是笑话,他只不过是是被推出来的一个傀儡,根本无法自主,也随时可以被别人取代。
他很不愿意承认,但现实却一再地提醒他,陆裳确实比他强。
她没有像他一样,被一时的权力迷花眼,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
现在,大兄可以好好跟我说话了吧陆裳问。
陆裴沉默片刻,才问,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陆裳道,张本中的那个孙女张芸,我想让她到编修馆来任职。你帮我劝一劝张本中,就算是为了张家着想,也不能继续这样迂腐不化下去了。
陆裴目瞪口呆,你找我去劝张本中
陆氏和张氏从前关系确实很好,可是经过之前那些事之后,现在彼此之间早就有了芥蒂。现在因为女官,陆氏占据上风,张本中只会更加难以接受,怎么可能好好跟他说话
你们现在的处境,不是很相似吗陆裳说,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的话他能听得进去,那就只有你了。
你可真是陆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评价自己这位三妹。
陆裳从容自若地笑着,似乎丝毫不介意他会给出什么样的评语。
陆裴想了想,又说,即便是我去劝说,他也不会愿意接受你的恩惠的。
怎么会是我的恩惠陆裳挑了挑眉,等科举考试结束,今年的女官考试也该开始了。张芸可以正大光明地从考试里脱颖而出,与我有什么关系
陆裴这才明白陆裳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确实不需要张本中好好地跟他说话。确切地说,她只是希望通过他去刺激一下张本中,让对方意识到,女官是张家现在唯一能走的路,要是再错过,张氏或许就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那我呢他问,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样做,只能助长女官的气焰,他自己也依然是被陆氏抛弃的弃子,为什么要替她出力
陆裳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大兄,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还很流行打马球。我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勋贵家的女孩子们,可以亲身上阵去打球,我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女孩,却只能坐在场边,看你们打。
陆裴不防她突然提起那么久之前的往事,不由恍惚了一些,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呼朋引伴,风光无限,那个时候的陆裳是什么样子陆裴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是很模糊的,怎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呢那个时候的陆裳已经开始隐藏自己,而那个时候的他,也根本不会在意后宅的女子。
怎么忽然说这个。他声音干涩地说。
陆裳道,那个时候,你们总是嘲笑那些女孩子不够体面,说她们没有女儿家的样子。可是你知道吗那正是我最羡慕她们的地方。
她看着陆裴,那个时候我不懂,但现在明白了。她们是因为有底气,所以才不必在意所谓的体面。不像我们,内里已经空了,只剩下脸上一层贴金,当然要小心翼翼,生怕会被戳破。
陆裴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陆裳曾经在他面前,将世家比作一支镀金的簪子。
他说,你现在还没有底气吗
陆裳道,你还没有。
陆裴不由一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情绪从心底涌了出来。
陆裳轻轻叹了一口气,大兄,我也姓陆,是陆家的女儿,与陆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陆裴没有说话,但明显将这话听了进去,连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不再像最初时那样,下意识地防备陆裳。
陆裳又道,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是只有一层镀金,也是一根实心的金簪。你想要有底气,那就只能不断地往内里填充真正的金子,将它重新变成一根实心的金簪。
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需要所有陆氏的族人一起努力。
陆裴不由微微动容。又听陆裳道,你之前说,你不如我聪明,可是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你只不过是一直在分心,而我,除了读书之外不知该做什么。
她看着陆裴,现在变成我有无数的事要分心了,我等着你赶上来、超过我的那一天。
说完,她站起来,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东西搁在了桌上,大兄,看看这些东西吧,看看这一两年,外面的世界到底变了多少。你如果继续这样颓废度日,很快就会被这个世界抛下的。”
她转身离开,徒留陆裴在原地枯坐半晌,思量着陆裳的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身体,伸手将陆裳留下的东西拿了过来。
本叫世界的书,一份叫世界的报纸,都是秘书省出的。
陆裴怀着一种警惕和抵触的情绪,翻开了它们,然后惶恐地发现,这上面的内容,确实有很多自己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的。
陆裳那句“你会被这个世界抛下”,并不是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