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去(1 / 2)

山河不知春 容光 6983 字 3个月前

在这间小小的放映室里,机器嘶嘶作响,屏幕发着幽蓝的光。

袁山河错愕地望着满面绯红的年轻姑娘,脑子里的弦半天续不上。

说来好笑,他玩了多少年乐器,又在乐器行教了好些年,按理说换弦这种事应当轻而易举才是。

可脑子里的弦和乐器比不了。

左边下巴上似乎还留有余温,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叶知春的面上、嘴唇上,脑子里下意识浮起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柔软得不可思议,像刚摘下的迎春。

脑袋里警铃大作。

不是没接过吻,也不是没谈过恋爱,年少轻狂时,比这离谱事情也干过不少,可是

可是叶知春不行。

他也早过了年少轻狂。

短暂的沉默后,袁山河移开视线,抬手看了眼表,“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医院。”

叶知春怔住。

在那短暂的沉默里,她呼吸急促,心脏扑通乱跳,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忍不住打量他的脸色,揣测他会作何反应,会觉得她唐突,虎着脸骂她一顿,还是会难为情,对她一通说教

她当然知道袁山河不会回应她,他俩一个四十一,一个二十七,他都快当她叔叔了。

更何况相处这么些日子,即便他亲和力爆棚,也从未对她有过逾矩言行。

她知道的,袁山河对谁都好,不局限于她。

但人都是贪心的,一旦有了感情,就会变得粘稠。会开始敏感多疑,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欲求不满。

护士王娜是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每次被叶知春气哭或者吓跑,下次还不长记性,仍旧黄鹂鸟似的对她碎碎念。

“山河哥很好吧他对谁都好,但我觉得他对你最好”

“哇,好漂亮的花,又是山河哥送你的吧”

“真羡慕你,我也想和山河哥多呆呆,但他老像打发小孩儿似的,逗我几句就让我一边儿玩去。”

在那些孩子气的玩笑话里,叶知春的内心滋生出不可遏制的旖旎,起初不过是一阵风,吹着了一点火苗。

后来烈火燎原,烧得她神志不清。

对啊,如果不是喜欢她,为什么要帮她

明明她一开始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热脸贴冷屁股,还贴得那样起劲

辗转反侧时,叶知春又沮丧地问自己可他凭什么喜欢她如今的她是个残废,连话都说不利索。

她打开床头柜,拿出那面早就摆在那里,她却从来不用的镜子。

前后不过一年功夫,风华正茂的大提琴家变成了风干的野草,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

他喜欢她什么

他会喜欢她吗

在诸多猜想里,叶知春把这个人放在了心上。

她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可笑的念头,是一个日复一日待在医院里的落魄者聊以慰藉的心理安慰。

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傍晚,这样隐秘的放映室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着,她付诸行动了。

是电影和音乐怂恿了她,或是窗外的夜色与清风撩拨了心神。

分不清。

须臾的沉默里,她作出诸多揣测,惴惴不安地望着眼前的人,却没想到他的反应压根不在她的预期里。

因为他没有反应。

他竟然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站起身来,准备将她抱上轮椅。

叶知春起初是错愕,然后涌起说不清的失望,最后是巨大的委屈。

她不肯起身,一把攥住袁山河的衣袖,“你,你说,说”

说点什么。

袁山河微微一顿,“你该回去了。”

叶知春不肯走,倔强地望着他,用眼神询问你就这个反应

“你指望我有什么反应”袁山河低声问。

起初是欣慰的,你看,短暂的相处时间竟培养出这样的默契,很多话无须开口,他已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可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叶知春松开手。

因为她仔仔细细地凝视那双眼睛,却没有发现任何她想要的情绪。它们充满关切,充满无奈,带着一点不着痕迹的小心翼翼,酝满令人心醉的温柔,却无关爱情。

叶知春轻声问他“你,你喜欢我吗,袁山河”

这句话她说得意外的流利,这令袁山河难以呼吸。无关问题本身,而是他心知肚明,为了说出这句话,她大概练习了很久。

他的眼前几乎浮现出了这一幕年轻的女孩躺在床上,夜深人静时,翻来覆去在嘴边练习对白。

可她问错了人。

强按下心头的苦涩,袁山河点头,“当然。”

他看见叶知春稍微雀跃一点了,却又被他的下一句话打入谷底。

“只要你不乱发脾气,所有人都会喜欢你。你年轻,漂亮,充满才情,谁会不喜欢呢”

那双眼里的光彩顿时黯淡下去。

叶知春一言不发,像木头人一样坐着不动了。明知袁山河力气不够,她若是不使力,他很难凭一己之力将她挪到轮椅上,可她就是呆呆地,一点力都使不出,也不想使。

袁山河也没有要她配合,累得大汗淋漓,愣是死撑着把她挪到了轮椅上,由始至终没开口,只喘着粗气。

说来好笑,他们明明截然不同,性格里却似乎有什么一模一样的东西,比如眼下表现出来的这点特质

死倔。

这一夜,袁山河打车送叶知春回医院,沿途二十来分钟的车程,他们各自望着窗外,谁也没有打破这份令人不安的静默。

大概是出租车师傅也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了,挠挠耳朵,打开电台。

ean低沉的嗓音漂浮在车内

还没有开始,才没有终止,

难忘未必永志

还没有心事,才未算相知,

难道值得介意

言尽最好于此,留下什么意思

让大家只差半步成诗

叶知春的眼前浮现过这些年的种种,她自幼家境优渥,被父母寄予厚望,一生都在追逐大提琴。

追她的人很多,她却不曾谈过一次完整的恋爱,如今回想起来,能勉强称作感情经历的,也不过是一场高中时分的懵懂心动。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篮球打得好,面孔生得漂亮,会在夏日午后偷偷放一杯奶茶在她的抽屉里,晚自习前心照不宣地递来一只奶油蛋糕。

那样美好的青春,叫人如何不心动,可它无关爱情。

那现在呢

现在的心动又是怎么回事

叶知春情绪低落,开始为刚才的莽撞后悔。明明之前从未想过要与他发生什么,别说亲吻了,她连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都没去琢磨过。

他找她,她开心。

他弹琴,她静静听。

他推着她四处游荡,花蝴蝶一样和医院的护工、食堂的阿姨乃至小卖部的老板打招呼,每个科室似乎都有他的熟人。她听他讲着那些人的故事,会觉得死气沉沉的医院也变得有人情味。

仅此而已。

本就该只有这些。

是那场电影,是王娜的碎碎叨叨,是今晚夜色正好,才会迷了心窍。

那首歌还在唱

并未在一起亦从无离弃

不用沦为半路,别寻是惹非

随时能欢喜亦随时嫌弃

这样遗憾或者更完美

“我不喜欢袁山河。”

“我一点也不喜欢袁山河。”

“谁会喜欢老年人”

这是最近叶知春练得最勤的几句话,当然了,还是夜深人静偷偷练习的,白天有人的时候,她就只会练习一些日常表达。

叶知春的父母高兴坏了,这叫什么,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反正,他们的女儿总算从沉舟变成了千帆,病树逢春了。

叶知春不再抗拒康复训练,从下地行走到语言能力的训练,她一样也没落下。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

约莫,是从那一夜从袁山河的家中归来,她彻夜未眠,在病房练习了一整夜,次日于袁山河拎着吉他出现在门口时,流利地说出那句“别再来了”开始。

是丢脸的,难堪的,想不明白的,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经历。

叶知春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挫折,也不想再回忆起那一幕。

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要不是遇见这场车祸,要不是忽然变成病床上的废人,她大概根本不会接触到袁山河这一类人。

他贫穷,落魄,生着病,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