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台的另一边,有人从轮椅上摔下来,狼狈地趴在地上,正努力挣扎起身。
她穿着与他同色的病号服,一样的条纹,一样的松松垮垮,一样的布满褶痕。
袁山河吓一跳,俯身,一手拿着木吉他,一手去拉她“你怎么样没事吧”
刚触到衣袖,被她一胳膊肘撞开,袁山河后退两步,堪堪扶住一旁的石墩才稳住。
“走,走”
那人撑着地,不要他帮忙,口中发出重复的单音,试图爬起来。
袁山河本来就没力气,给她猛地一撞,手都麻了,也来了气,干脆作壁上观。
地上的人行动困难,轮椅就在咫尺之遥,她却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大汗淋漓。
病号服颜色本来就浅,在地上稍微蹭两下,立马就脏了。
他看见她后脑勺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背上也有了一小片氤开的痕迹。
到底还是不忍,袁山河放下吉他,走上前,强行拉住她的胳膊。这次有了准备,没给她挣开,只是女人力气很大,他又恰好在乏力期,差点没拉住,两个人一起倒回去。
“消停会儿,行吗”他没好气地呵斥一声,气喘吁吁把人扔回了轮椅上。
这回终于看到正面。
轮椅上的女人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脸色苍白,皮肤薄得像是能看清底下的血管。
她面色不善望着他,胸口大起大落,要是眼神能说话,估计这会儿正在骂c语言。
白瞎了这张脸
袁山河估摸着自己是推不下去她的,靠在石墩上喘气,问她“你家里人呢”
女人瞪着他。
“一个人跑天台上来了”
女人瞪着他。
“怎么摔的”
女人瞪着他。
“问你话呢,哑巴吗,光知道瞪我”袁山河也来了气。
谁知道一句话像戳中开关,女人忽然发作,眼里喷火,张嘴咿咿呀呀发出一连串气急败坏的音节。
就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袁山河一愣,这才发现她真的不会说话。
那句“哑巴”只是无心之言,竟戳中人家软肋,他顿感歉疚,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女人张牙舞爪想朝他扑过来,坐在轮椅上摇摇欲坠,吓得袁山河赶紧冲上前接住她,怕她又一次摔倒。
“我错了,真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别给自己磕坏碰坏了”
“哎哎,别抓我头发啊,痛痛痛”
“你再抓我松手了啊,我告诉你我已经没力气了,这回你倒地上我真扶不起你了啊”
“噢噢噢,你松口松口”
袁山河被气急败坏的女人一口咬住肩膀,痛得嗷嗷叫,好不容易抽手而出,蹭蹭蹭退后几大步,怒骂“你是狗吗”
然后
哇的一声,女人哭起来。
夕阳只剩下小半边在天际挂着,摇摇欲坠。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衣襟,越发衬得她消瘦单薄,像是随时随地能被吹走的纸。
这一幕格外眼熟,配上她哭起来都不连贯的单音,哇哇
苍天啊。
救命啊。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袁山河头痛欲裂,原本就没精神的脑子嗡的一下,更混沌了。
他手足无措蹲在轮椅边上,一会儿喊着“姑奶奶,我错了,我给您赔不是”,一会儿双手合十,就差没跪地求饶“您要我怎么着,您说,我通通照做”。
这大晚上的,天台上再来第三个人,指不定以为他把她怎么着了呢。
女人这下不哭了,忽然身手朝他背后一指,雄赳赳气昂昂的。
袁山河一愣,回头看看。
“你指哪儿呢”
女人“跳,跳”
袁山河气绝,“不是吧你,我好心好意扶你一把,你要我跳下去以死谢罪”
女人缓慢点头,“跳,跳。”
我跳你妈呢跳。
袁山河扶着额头,“我说小姑娘,年纪轻轻心肠怎么这么歹毒呢,这可是十八楼,跳下去我得灰飞烟灭吧”
“跳,跳。”
回应他的还是这两个字。
袁山河没辙了,想转身就走吧,又怕她真出什么意外。
他束手无策,站在原地想了想,有了个主意。
“那这样,刚才确实是我嘴贱了,戳了你的痛处,我给你赔不是。”
怎么赔
他转身从地上拿起吉他,重新背上,在石墩上坐下来。
“我给你唱首歌吧。”
女人摇头,“不,不,不”
“不听”他反问,然后痞里痞气笑起来,“不听也得听,反正这是我的道歉,接不接受在你。”
右手触到琴弦时,依然有一瞬间的战栗,不自在。
但他忍住了。
袁山河眨眨眼,戏精似的宣布“一首春夏秋冬,献给天台上这位美女。”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 亦漂亮
他唱秋,唱冬。
他唱夏,唱春。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这个世界好得很
起初那双望着他的眼睛还饱含怒火,后来怔怔的,怔怔的,不说话了。
最后一段是春。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春风仿佛爱情在酝酿
初春中的你撩动我幻想
就像嫩绿草使 春雨香
男人的手拨动琴弦,像是敲在心间。他痞里痞气唱着歌,下巴的胡茬像是能刺死人,眼神也锐利明亮。
奇怪的是,他的歌声却很温柔。
他唱到春天时,抬眼去看轮椅上的人,指尖一顿。
“哎,怎么又哭了”
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松开吉他,重新蹲回轮椅边,不可置信地问“不是吧你,我唱歌有这么难听,能把你难听哭”
轮椅上的年轻女人睁着一双明亮的眼,一眨就是一滴泪。
圆滚滚,亮晶晶,落在衣服上明明无声,袁山河却分明听到吧嗒一声。
这怎么还带配音的
他手足无措,又开始双手合十,“行了行了,姑奶奶,我错了,我不唱了,您别哭了成吗给人看了不定以为我怎么你了”
噗嗤一声,她笑了。
袁山河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但抬起头来,那个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女人的确在笑。
他匪夷所思望着她,“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女人用蓄满眼泪的眼睛望着他,费劲地张开嘴,比口型都比了半天,最后才气喘吁吁说出一个字。
“cun”
袁山河不解“什么”
“cun”
这一次比之前稍微顺畅一点。
对她而言,说话似乎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她要思考很久,酝酿很久,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颤动的。
她费力地抬起手来,指着自己,一遍一遍说“cun”
袁山河实在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拿出手机来,“要不,你打字”
女人目光一黯,慢吞吞抬起手来,手在止不住地颤。
想起刚才她跌倒在地,爬不起来的场景,袁山河大概猜到了,她偏瘫,估计是打不了字了。
所以cun,到底是哪个cun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口气叹了又叹,最后只能说“要不咱们先下去,太阳都落山了,你家里人找不着你该着急了”
风静默地吹,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
良久,她缓缓点头,同意了。
袁山河如释重负,背起吉他,上前推她,“你能用劲吗我力气不够,推你下去可能有点费劲。”
女人颤巍巍把手搭在轮椅上,开始用力。
他们从天台离开,两个伤残人士互相扶持着走进电梯。
袁山河问“几楼”
女人一指禅,颤巍巍抬起手,费了好大劲才指向十三楼的按钮。
“十三,神外”
她郑重点头。
袁山河按下按钮,决定先把她送回十三楼,自己再回十四楼。
“哪个病房”他下意识问,问完发现女人张嘴,又开始艰难地阻止语言赶紧阻止,“算了算了,你别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
女人张开的嘴奇异地停顿片刻,合上了。
她的眼睛黑而亮,肤色过于苍白,对比就更加明显。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她这眼神看得人极其不自在。
袁山河心想唉,又说错话了
明明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的他,怎么到她这就屡屡碰壁,像是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子,好在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走吧。”他推着轮椅往外走。
王娜今天在值班,从护士站出来,恰好撞见两位互相扶持的“伤残人士”,眼睛都瞪圆了。
“山河哥”
下一句是叫的坐轮椅的人
“叶知春”
袁山河蓦地一愣,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来。
谁
她叫她什么
叶知春
一片静默里,王娜急匆匆上前接过轮椅,“山河哥,你怎么会推这个你这会儿不能碰金属啊快松手,我来推”
显然是害怕轮椅上的公主忽然发飙,王娜着急地把人往走廊尽头推,“知春,你妈妈去趟食堂,回来就找不着你了,吓坏了。我们护士站好些人都跟出去找你了。”
她一边推,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
“对,我找到叶知春了”
王娜步伐急促,几乎是小跑着把人推回病房。
袁山河站在电梯口,只来得及看见轮椅上的侧影,他总觉得她在转头,似乎想朝他这边看上一眼。
但她行动太缓慢,王娜又太迅速,直到轮椅消失在病房门口,她也没能转过头来。
很快电梯门重新打开,一群人急吼吼冲出来。护士长在,上次在病房门口看见的中年妇人也在,只是这回她的身旁还多了个中年男子,大概是叶知春的父亲,西装革履,一表人才。
只是,夫妻俩都跑得急,谁也顾不上形象。
袁山河背着吉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踏入电梯。
原来是她。
居然是她。
他摁下十四楼的按钮,笑了笑,心道还挺巧,原来她就是叶知春。
也是,他人太疲倦,要是换作平常,看她偏瘫,又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猜也该猜到她是哪一号人物了。
何况她在天台上的表现,当真对得起她的鼎鼎大名
叮电梯门又开了。
袁山河疲倦地往病房走,边走边想,不愧是公主,又是咬人,又是让他载歌载舞的
啼笑皆非间,春夏秋冬的歌词在脑子里无意识地飘过,某一刻,他脚下一顿,忽然抬起头来。
cun。
也许不是cun,是春
原来她指着自己,一遍一遍告诉他的,是她的名字。
她叫春。
叶知春。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短篇,写了七千,先发上来,剩下的我继续,大概还有一两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