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的禁锢屈辱在这些话的刺-激下,使得那条浑身长满黑鳞的妖龙不停地喷出白雾鼻息。
它应天地而生,吸天地精华无人能挡,又拥有复生能力,逍遥日子何等畅快!
便是那天帝老儿也无暇管束于它,不过几个蝼蚁……
竟将它压在不见天日的诏渊百年!数不清的鞭笞、被曾经不被它放在眼里的鬼物授予,将它引以为傲的自尊踩在了脚底下,日复一日,这是比死更为难受的事情。
而它才清楚,鬼物的狠毒是无人匹及的。
而如今压制在它心底最痛快的报复,就是在他面前将这个女子一口吞掉,让他再次尝尽孤寂的痛楚。
它依旧是百年前的妖龙,只不过多了几分隐忍与残暴,酆郸却早已不是被云容护在身后的少年。
云容虽道行还不如从前,但甩鞭的技术却比从前似有进步,至少这一次她骑上龙头时不再狼狈地被它甩来甩去,头顶的啾啾扎的相当紧实,孟鸿卓在下方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眉头紧锁,眼里对曾经柔弱表妹会做出如此大胆的行为很是震惊。
他张开双臂站在妖龙之下,沉声大喊:“你快下来!”
酆郸之前同云容的对话他并没听见,但他们跑过来时隐约听到妖龙同她的对话,仰头时同云容对视上时,她眉眼间的神态全然不同,比他还快掐了诀点在妖龙额上,他先是一愣,又看向站在一旁纹丝不动的酆郸后似是察觉到什么,脸都白了一个度,嘴唇翕动着又什么都没问出来。
面前的云容同她的表妹不一样。
她们长着同一张脸,连身量都一样,却不一样了。
他被娇养在宅子里的表妹又何时会露出这般波澜不惊的锐眸,她连妖龙都不惧,就这样稳稳当当挺直了腰背骑在妖龙的头上,似是在驯服一匹野马,有着足够的耐心与力量。
孟鸿卓望向酆郸,背上起了一层虚汗:“你对我表妹做了什么?”
向来谦和的青年没了笑容,他平淡地在孟鸿卓面上扫视了一眼:“她就是你表妹。”
孟鸿卓再度仰头望去,日光之下他无意间瞥见从她衣襟里显露出的一点反光的东西,那是一面小镜子,他一个晃神,陡然想起前不久遇见的伍彩儿……
那面镜子……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酆郸,双拳紧握:“流光镜是你的?!”
不知是因为听到这句话觉得好笑,还是旁的,酆郸嘴边挂着笑,望着曾经跟在云容身旁的小道士如今却翻身成了她的表兄,薄唇轻启:“你错了……”
“那是她的东西。”
“还有她手中的银丝鞭,也是她的。”
酆郸极其恶劣地歪头,似乎是想打量孟鸿卓的神色变化:“你还没猜到吗?”
“这都是你亲自说的。”
他点到这里,孟鸿卓此刻却一点也不想知晓这个事实。
他责怪酆郸为何要做这种事,被质问的青年垂下眼睑,将阴郁藏在眼底:“我不想的……”
他从未想过要让她恢复上辈子的记忆,曾经横在他们之间的师徒关系,曾经她为了大义赴死的决绝,都将对他们以后的生活产生怎样的鸿沟,他无从而知。
他只希望她能继续当一个被娇养着的小娘子,做她想做的事情,吃她喜欢的食物,同她一起聊天聊地,畅想着他们的以后,带她走遍天下,看遍花海,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要的,也不过这般简单。
但当他抬头,耀眼的日光在她身上渡了一层光,本能迫使他眯起眼睛避其光芒,曾依偎在他怀中的小娘子终究又长出了双翼回到了天上,她不需要他那些虚无缥缈的庇护,就这样,像她曾经回答他一样:“人生苦短,随心而为。”
他低声自言自语:“如此,也好。”
云容将手掌划破,鲜血涂满长鞭,每一次触碰妖龙坚硬的龙鳞仿佛割鱼鳞那般简单,妖龙比从前更虚弱,她怀里的流光镜在同妖龙靠近时一阵发烫,许是这本属于它的东西,被掏了出来之后实力大减,它只吃了两口支苑身上庇佑的阴德才得以逃脱,如今虚弱得很,被云容这么一折腾它疼的直打滚。
她的血对它而言是极为克制的东西,它拼尽全力想将她甩下,云容一手勒紧银丝鞭,趁其不备,将划破掌心沾血的匕首朝妖龙灯笼大眼狠狠一扎,龙吟尖利,它痛苦之中听到云容语气平静吐出一句:“这一刀祭那些枉死百姓。”
听她这话还有得折磨,它报复的心消了大半正欲往东海钻去,尾巴上却被缠上了一道黑气,如那银丝鞭般形成实质将它往岸边拉去,无法挣脱。
是酆郸!
那个该死的鬼物!
云容朝下方望去,酆郸面不改色地单手一拉,妖龙又往地面更近了少许。
云容朝他粲然一笑,挥刀朝着它另一只眼扎去!
“这一刀,祭那些舍身赴死的道友!”
妖龙已经听不见她的话了,匕首带来的剧烈疼痛和失去可视能力的惊惶已经让它无法再考虑别的事情了,即使它可再生,却也抵挡不了这样不知尽头的疼痛。
它拼命地闻着海水蒸发飘来的腥气,拼尽全力往那头跑,却像是被盯在木头上的黄鳝,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
孟鸿卓为首布阵,几十人将其围在圈内,妖龙再也无处可逃。
它被拽着摔在地上,灰尘四起,符水符箓不要钱的往它身上招呼,云容站在圈外望着狼狈不已的妖龙,一时有些不忍看。
皮开肉绽的,连模样都看不大清了。
酆郸唇色变得浅淡,似是在它受伤之后也跟着虚弱了一些,但他依旧挺直了腰背冷冷朝它望去。
云容将怀里的流光镜拿了出来,似是察觉到妖龙情况不妙,它烫的有些拿不住了。
听到她嘴里发出的嘶声,酆郸已经将流光镜接了过去。
那面镜子照出了云容的样貌,里头却并无酆郸。
正在他们准备研究这面镜子为何如此时,妖龙那一处却突然生了异变,它将藏匿在角落里偷看的支苑抓了过来塞在嘴中,霎时,它浑身的皮肉恢复得极快,不过眨眼之间又生龙活虎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让其他人都皱起了眉头。
它的复生能力过于强大,如此下来他们不管如何做岂不是都是无用功?
妖龙眼睛也恢复完好,它显然很是兴奋,身上的黑鳞如刺猬竖起又抖擞着闭合,黄橙大眼望向酆郸惊奇道:“得亏她祖上积德丰厚,身体恢复得就是快些……”
阵法尚且对他有所压制,妖龙压低头颅审视着穿着道服的人,眼里流露出贪婪无畏的神色:“你们杀不死我的……”
酆郸丢下流光镜,查看掌心浮现的符印,眼中阴翳更深。
“这是怎么回事?”云容抢过他的手仔细端详,心中莫名发慌。
“那可是他求得天帝多年才要来的东西,”妖龙似乎很喜欢看他们痛苦的样子,眼里尽是幸灾乐祸,“若不是为了复活你,他也不必在鬼蜮守我百年……你可知每逢朔月,他需用自身血液涂抹铁链压制于我!这百年,我受够了!!”
不知阵法何时被它攻破,妖龙飞至半空往东海窜去,酆郸似是早有准备,不知何时一道黑气早已缠绕在它的脖颈上,猛然一拉,气势汹汹的黑龙砸向地面,撞出一口大坑。
“酆郸!”
妖龙已经不知道被羞辱到什么地步了,它如今只想活命,发现他身上的异常后,戒惧地瞪着他:“天帝老儿将你我契约在一起,我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死了你别想活!”
酆郸握紧手掌,负在身后。
他依旧不松手,低低嗤笑一声,又抬头望向那双浑浊的大眼。
“那又如何?”
他脚下踩着那枚镜子,不过一用力镜面便听到一丝断裂的轻微声响,随之而来的——黑龙的背上也出现一道裂纹。
黑龙这才是真的怕了,它之前仗着自己能复生还能肆意妄为,如今流光镜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匍匐在酆郸的脚下,宁愿低下自己的头颅,云容只觉得鼻尖的血腥气息愈发浓重,便听那妖龙做小伏低:“只要留我性命,便是当坐骑我也愿!”
酆郸望向那镜面,松开了脚。
妖龙缓缓吐出一口气。
却不料,酆郸将镜子挪到云容的脚下。
他示意她抬脚踩上去,云容却并没照做。
她如今并非十几岁的阅历,方才听到妖龙的话她自是怀疑了起来:“什么叫它死了你不能活?”
酆郸不接话。
等了片刻,才听到他轻声唤了一声阿容。
他弯下腰去,将镜子捡起来递给了她。
云容犹豫着接过,酆郸绕到她身后,握住了她的右手,匕首在她的掌心里还在滴血。
他掌控着她的手试图将匕首刺入镜中,她不愿,将匕首丢了出去。
阴云遮日,天色陡然变得阴沉了起来。
云层中隐约可瞧见雷电,似是警告,又似是催促。
酆郸紧紧搂住了她,他说着:“阿容,没有时间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一道足足有树粗的雷劈了下来,好在酆郸带她躲避及时,才没砸在她身上。
妖龙想冲过来抢夺镜子,却被酆郸一脚踹开,它在地上翻滚着,其他道士不敢乱动,特别是现在天降雷劫,只不过劈的是谁就不清楚了。
“天地共生的好日子你不过,”妖龙气得咬牙切齿,在他面前徘徊,“非要吊死在一个女人身上!你又不是不知她寿命已尽……”
“老天要收了她的命,你又能如何阻拦!!”
又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云容察觉到身后抱着她的力道越来越紧,他仰起面无表情的脸庞:“杀了你够她再活百年,又有何阻拦不了。”
妖龙听了他的话,骨子里都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