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怎么谈的, 谢豆不得而知。
至少他妹妹第二日就被允许解了足纨,又可以和他一起跑跑跳跳了。
不过经此一遭,昔娘看着家中丫鬟婆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戒备, 还央着谢豆再寻机到外头给她买把剪子回来。
昔娘以前拿来玩的剪子,因为她第一天偷偷把足纨剪了而被没收。要是能再买一把,她下次还能再剪
谢豆见昔娘眼底少了几分明媚快活,顿时心疼不已。他坚定地说道“你放心,我再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头。”
昔娘道“哥哥你又不能一直在家, 要是你去读书了,她们又给我上足纨了呢”
昔娘年纪小, 人却聪明得很。
阿娘和她讲了,过了四岁生辰上足纨,是叫她先适应适应,过几年会绑得更严实。
眼下因为兄长的死乞白赖,爹劝服了娘先帮她解了足纨,焉知过几年不会再给她用上她还是想要一把剪子, 时时把它磨得锋利一些, 她们给她上一次她便剪一次, 一定要剪得碎碎的, 再也拼不起来的那种
谢豆答应下来“好,我肯定会找机会给你买”
兄妹俩就此说定了,谢豆心里还是不太得劲。
他思来想去没琢磨出更好的办法,只得拿起书认真读了起来。爹说了, 想要不随波逐流, 也要吃更多苦头, 他比妹妹大了四岁,是个大孩子了, 接下来读书得更刻苦一些才是。
他早一日考上功名,就能早一日成为妹妹她们的依仗
另一边,谢迁上过早朝回了翰林院,文哥儿正好结束他的晨诵课。
谢迁把文哥儿拎到一边。
文哥儿的眼神开始闪烁。
怎么办,给别人儿子出主意,被亲爹堵住要说法了
不管是对是错,大人总是不喜欢小孩子和自己对着干的。
不知怎地,文哥儿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找过老师说他上课讲错了,老师很生气,说他什么都不懂净瞎说,一点都不尊师重道。
可是明明是错了啊
明明就是大人错了,也是不许小孩子说出来的。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吗
面对谢迁投过来的目光,文哥儿只得乖乖喊人“先生。”
谢迁瞧见文哥儿耷拉着脑袋的小模样,把人放到石头上问“昔娘缠足的事,是你给豆哥儿出了的主意”
文哥儿听谢迁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偷偷抬眼偷觑谢迁的脸色。
冷不丁就对上了谢迁望过来的双眼。
没有愠怒,没有责备,没有气急败坏。
老师和老师也是不一样的
文哥儿点头,老实承认是自己出的主意。
“缠足根本不是好事儿。”文哥儿说道,“我看隋唐起便有禁止福手福足之事的记载,怎地到了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竟要主动去把脚缠小了,叫人走路都走不快呢”
所谓的“福手”“福足”乃是隋唐时期百姓苦于徭役过重,时常有自残手足让自己身体残疾以躲避徭役的情况。
在重重苛捐杂税的压迫之下,残疾对寻常百姓来说竟也成了一种“福气”,叫他们称呼自己伤残的身体部分为福手福脚
好几百年过去了,他们世道不该比隋唐时期清明吗他们粮食不该比隋唐时期多产吗
为什么现在还会有这种“金莲”呢换个称呼,难道坏的东西就能变成好的了
那“福手福足”尚且还可能有躲避徭役的“福气”,“金莲”又能得到什么呢
谢迁耐心地听文哥儿讲出心中的疑惑,眉头蹙了蹙。
他不贪女色,不去那些个风月之地,也不读甚淫词艳曲,自是不会去探究女子脚大脚小,更不会太关心“金莲”是如何缠束出来的。
对上文哥儿满含不解的目光,谢迁想了想,也只能说道“确实是个无用的习俗。”
这东西本来只流行于官伎舞姬之间,她们跳舞时为求舞姿曼妙,有“凌波微步”之美,便把双足裹得纤细过人,求其灵活轻盈。可寻常女子又不习舞,学着那些官伎舞姬把双足缠细做什么
文哥儿道“既然无用,不如改掉”
谢迁叹着气说道“约定俗成之事,哪有那么容易改掉”
移风易俗从来都不是易事,何况谁又会为女子之“金莲”出来振臂高呼,呼吁天下人一改旧俗说不准会有许多好事者编排你饱读圣贤书,却只盯着那小小的“金莲”。
归根到底,这对许多人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正经人谁会去关心妇人之足呢
关心的便只有那些“风流才子”了,可惜他们大多只会夸好夸妙,并不会觉得女子在受苦受难罢了。
文哥儿听谢迁这么说,略有些失望。不过人能解决眼前的难事已不容易,想解决天下的难事岂止难如登天
文哥儿问谢迁“那师母不会再给师妹缠足纨了吗”
谢迁看了文哥儿一眼,说道“你撺掇豆哥儿做出那样的事,你师母怎么敢再给你师妹缠足纨”
文哥儿道“万一你们只是在骗小孩的,等师兄以后去塾馆读书了,你们又偷偷给师妹缠上了呢”
谢迁瞅着文哥儿,慢悠悠地道“就算是骗你们的,你们又能如何”
文哥儿一时语塞。
他们能如何
他们不能如何。
真要遇上不讲理的家长,又岂是只有女孩儿不能随自己的心意行事他们如今能过得这样肆意快活,不过是长辈们对他们的纵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