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细算起来,西威守边抗敌已近百年光阴,民风剽悍,又与戎人积怨已久——
生在西威的,谁家里没几个人亲朋被鬼面戎杀过?
因此听闻敌袭,周遭的西威人虽也震惊慌乱,倒还不至于谈虎色变、惊恐无状。
以至于退后到角落的苏昭昭,还能在一派嘈杂之中听出几句或惊或怒的吵嚷——
“我的刀呢!敢进来砍死这些鬼戎!”
“戎人!鬼面戎人来了!”
“那些军汉都干什么吃了?千户大人知不知道,怎的还不派兵来!”
“他们进不来!”
“怎么回事!戎人怎么敢攻城?”
因为情绪激动,心跳加速,苏昭昭面上也有些泛红,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诺诺自语:“是啊,戎人怎么敢攻城……”
戎人放牧为生,逐草而居,虽然都叫戎人,但其实他们也分了许多部落派系,大的一部便有上万人,小的一家子在一起,几十人便凑成一块的都有。
这样的出身,注定他们长于骑射奔袭,野草一般难以除尽——
可他们却并不略地攻城!
以往的戎人,都只在城外肆虐伤人,便如同苏昭昭的爹娘,就是在出城求医的路上,遇到了零散戎人才意外丧命。
从未见他们进过城来!
这时候,祁仲卿也终于跑到了苏昭昭的面前,一把攥住了她。
“昭……快过来,别乱跑。”
他已经吓得惊慌失色,声音颤抖,但却还在努力安慰:“别,别怕,大伙儿都在一处,肯定没事。”
祁大哥说的是他们五六十口人的商队,三家凑到一处原本就是为了抵抗风险,也请了七八个护卫,现下都抽出刀来,当前而立,呼喊着让商队众人也找出武器,一圈圈围成一团。
几个胆小的先跑了,可人倒是好跑,可挤在一处,连个掉头的空隙都没有,舍不得这些货物的,仗着护卫都在,都还在尽力收拢着这些车马货物。
几十号汉子凑在一处,乍一看着,的确很有些威势。
但到了这个时候,不必段段说,在西威长大的苏昭昭自个就能看出,除了那几个持刀的护卫还有几分模样,剩下的东家伙计之流,即便手上拿着武器,看来也都透着胆怯虚浮,许多连握刀的姿势都太不对。
比起西威百姓的悍勇来,包括祁大哥在内的越人都显得弱势了些,就更莫提对抗更加凶残的戎人。
苏昭昭被祁仲卿拉着往前,声音也有些发涩:“祁大哥,戎人若冲进来,大伙儿抵抗不住的。”
“戎人不会攻城,说不得……必定……进不来!”祁仲卿面色泛白。
这几十号人之所以能撑到现在还未散,大半靠的也就是这样的侥幸。
【自欺欺人,愚昧至极。】
但与此用时,脑海中的第二人格却忽然出了声。
苏昭昭垂眸,就听见段段又开了口:【既敢攻城,必有内鬼。】
段段的语气不慌不忙,好像这样吓人的变故与他也并不算什么,但平淡里又威严断然,让人不自禁想要信服。
苏昭昭咬唇:“你说,城会破?”
【你没听见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么?】
苏昭昭抬头四顾,便也立时意识到,段段说的是对的,虽然被四周人群哭喊吵嚷遮盖了大半,但只要留神,便也能发现,城外的动静也渐渐大起来,甚至隐隐还有爆=炸似的声响——
最重要的,是城墙的兵卒呼喊了这么久,但大开的城门,直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关上。
苏昭昭的停下往前的脚步,她咬牙抬头:“城门拦不住的!祁大哥,叫上你的人,咱们往城东跑吧!”
祁仲卿既惊又畏,一时也停在了当下,面露犹疑。
【你该走了。】
脑海里段段的声音阴沉起来,似乎很不满她对祁仲卿的邀请。
苏昭昭张张口,她转身往后退几步,想想祁大哥带她离家的情分,又忍不住转身劝了一句:“戎人只为烧杀劫掠,不会久留,与城门离得越近越危险!”
【苏昭昭,你是想陪这个姓祁的一起死?】段段的声音越发阴鸷骇人。
的确是不能再等了,苏昭昭深吸一口气,看祁大哥还在迟疑,一咬牙,伸手拽住了对方的手腕,一道往回跑了起来。
祁仲卿被她拉着,跟着跑了几十步,又忽的想到了什么似的,扯在她慢了下来:“等,先等等……还有人……”
段段这次话都不说了,只一声冷笑。
没等祁仲卿的话说完,城门处又传来一道怪异且刺耳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重物掉落的轰响——
那是半边城门轰然倒下的声音。
在城门砸起的阵阵烟尘之中,整个西威城,都似乎随之静默了一瞬,但紧跟着,就是更加混乱的惊叫与呼喊。
伴着野狼一般的呼呵声,豁然打开的城门后,出现了第一个骑在马上的戎人,个头不高,却敦实粗壮,刺青彩绘盖了满面,背着弓箭,带着弯刀,头发弯弯曲曲的,披散着扎了许多小辫,本有些好笑的装扮,却因着浑身的凶悍之气只觉的望而生畏。
尤其是,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在他身后,出现的鬼面戎人越来越多,面上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都是些凶猛吓人的图样,在凶残扭曲的神态里,个个如同罗刹恶鬼。
鬼面戎人冲进来了。
祁仲卿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气声,这一次,不必苏昭昭催促,就已经反客为主,迈开大步,拉着她往前奔去。
而在她们身后,便是陆续逃命惨叫的西威百姓,其中也包括祁大哥所在的商队众人。
其实商队人多,又都是手持武器的精壮汉子,若是在护卫的指挥下团结一心,严阵以待,戎人只为了抢杀就走,审时度势,也未必敢与他们硬碰硬。
只要能坚持到军所军士反应过来,说不得,还当真可以人货两全。
但事实上,遇上了凶悍的戎人,在第一个被戎人斩于马下的人出现时,
这一群乌合之众,也立即散的如受惊的鸟雀一般快。
“军中肯定也有消息了,军所在东边,只要朝着援军来的方向,戎人不敢多追!”
危急时刻,苏昭昭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十几天前,她的大伯父就因为军中着紧,连清明的祭祀都顾不得回来,这几天,大堂哥苏虎也整日的在军中住下了。
戎人们都是在过冬前会频繁犯边,抢粮抢人为了度过漫漫寒冬,现在春暖花开,原本不是操练杀敌的时候,想来,肯定是军中也早发现戎人的不对了。
估计是没有料到,鬼面戎竟然这么嚣张,敢径直攻城。
苏昭昭年纪虽小,但她自小就在城中跑来跑去,锻炼的多,又熟悉路径,展开双腿,甚至比身旁的祁仲卿还要快些。
但是人得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马?
冲进来的戎人仿佛源源不断,即便有不少被堵在城门的货物财宝所吸引,但仍然有不少向着逃命的黎人追来。
首当其冲的是打扮富贵的商队老板与年轻女人,前者杀掉劫财,后者则是为了抢回去充做女奴,受尽屈辱折磨。
但即便不是自己的目光,凡是追上的,鬼面戎人也会不会放过,路过之时,便在马上挥刀一砍,看着人悲鸣着倒在血泊之中,就兴奋的哈哈大笑,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荣耀。
苏昭昭余光扫过,心脏都仿佛停了一瞬,心下发凉的同时,又觉血气上涌。
但她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带着祁仲卿接连转弯,拐进小巷。
在大道上对上居高临下的戎人,就等于把脑袋送给别人砍,唯有跑到狭窄的街巷里,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但许是运道不好,在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们仍然迎面撞上了两个迷失了方向的戎人。
这两个鬼面戎一大一小,极其相像,像是父子,小的那个似乎与苏昭昭的岁数差不太多,背上带着鼓鼓的包裹,刚刚从一户人家里出来,头脸上都溅着鲜红的血迹,显然是已搜罗了不少财物。
即便如此,看见苏昭昭与祁仲卿时,这两人仍旧举起弯刀,呼喝着便向她们冲来。
【把身体让出来!】
早在发现这两人瞬间,脑海里的段段就已对她开了口。
想起第二人格上次掌控身体,收拾苏熊的干脆利落,苏昭昭原本就要答应。
可就在戎人朝她冲上来的一瞬间,苏昭昭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让出自己的身体。
她和祁仲卿站在一块,成年的戎人便首先选择了祁仲卿,把看起来更单薄的苏昭昭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你在干什么!快点来不及了!】
脑中段段的声音急促起来,但看着那个似乎并不比自己高的戎人少年,苏昭昭却咬咬牙,就这么当真凭着一腔意气,改了主意。
她瞪大眼睛,迎着砍来的刀锋,毫不抵抗,反而只后退着哭叫起来:“别杀我!”
苏昭昭今日虽是一身男子装扮,但一开口,声音仍是少女的清脆甜润——
她甚至还刻意掐了点嗓子,露出几分嗲气。
戎人少年果然一愣,握着弯刀,戒备上前,又仔细瞧了瞧白嫩嫩的苏昭昭。
今早出门时苏昭昭还自得自个的装扮毫无破绽,这会儿就有些后悔自己这男人装的太像。
仓促间,苏昭昭只能在后退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一面嘤嘤哭泣,顺手揉乱发髻,露出几缕小姑娘特有的短额发。
果然,看到这样的苏昭昭,小戎人便忽的咧嘴笑了。
他扭过头,朝那成年的戎人说了句什么,成年戎人也回了一句听不懂的语言。
再回头时,小戎人便收了刀尖,只乍开双手,捉一只鸡仔似的朝着她走来——
是在街上掠夺女人时的姿势。
段段可能是猜到了她的打算,也安静下来。
看着朝自己越走越近的小戎人,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昭昭只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她呼吸艰难,张着口大声喘-息,整个身子忍不住的微微颤抖,连眼角都涨的红通通,整个人都是怕极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