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入侵
边将邵永元自打长子邵晖云枉死,朝廷又薄待了他之后, 便一直郁郁寡欢。老健春寒秋后热, 他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在接连打击下, 身体迅速的衰弱。连着城内的将兵们的精神气也没了。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谁又不是有儿孙的人?一代名将邵永元都护不住最倚重的长子, 其它人又如何?
低落的情绪互相影响, 邵永元愈发的颓然。他和窦向东赵猛之流不同,叛贼们固然各有烦心事, 然则整体实力是向上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与期盼,自然能调节心态,于挫折后缓慢恢复。邵永元则相反, 不管是家族还是朝廷, 都是看不到明天的绝望。
暮气沉沉的陈朝守军, 在面对姜戎左贤王布日古德率领的两万骑兵的猛烈攻击时,防守的异常吃力。布日古德带领的是姜戎最精锐的中军,那油光水亮的西域马, 生生比中原养的马匹高出了大半个头。骑兵对决时, 优势尽显。自古中原与异族的战争,除去那数得着的如同烟火般短暂的时光, 绝大多数靠的是强大的后勤拖死对方。文风日益浓郁的中原, 正面迎敌获胜的希望, 趋近于渺茫。
然身后是无数的父老同族, 身为边将,再是艰难困苦,都得强打起精神应对。长城就是用来抵御外族的,只要能守住,便是功绩。姜戎人却希望诱得守军出城应战,方好歼灭守军的有生力量。遂在城外激愤的叫骂,把端悫干的事抖落的干干净净。陈朝这边打不过,骂架还是不怕的。两边交道打的多了,伊德尔吞并其它部族干的好事也不少。只诸如屠杀抢别人的女眷之类的事,于草原民族而言,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两边不停的对骂,守军特特学了几句姜戎的粗口,齐声吆喝,以壮声势。姜戎那边却一反常态,竟学起中原那一套,讲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控诉端悫心狠手辣,残害稚童。偏偏就是这话,似一把尖刀直插邵永元心底。孔博与孔娴死于京中,死于孔彰征战的时候。前方在浴血奋战,皇家却对他们的孩子痛下杀手。端悫因妒忌而杀人,晋王因夺储而陷害。邵永元太理解孔彰为何投降。若非他面对的是异族,大概也无心力去抵抗。
主将阵前颓废,结果可想而知。混乱的火器抵御不住姜戎精锐的铁骑。城门终是破开,姜戎骑兵如洪水一般直冲关内。邵永元战死阵前,他守卫的边塞要地,至京城一马平川。陈朝的驿站系统在要命的时刻发挥到了极致,战败的消息以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飞驰入京,而紧紧咬在他们身后的,是如入无人之境的布日古德。
骑兵的马蹄轰鸣,沿路的官员百姓四散逃逸。接到消息的京城,急急关闭城门。京城驻守的五军与三大营疯狂的调动。京畿直隶河东中原等地剿匪的将领,纷纷预备回京勤王。各路土匪则蠢蠢欲动,想要趁火打劫。百姓无法承受蝗虫一般过境的官军与土匪的劫掠,成为了一波波的流民。北方打仗,流民只能向南逃窜。期间数股势力崛起,抵死争夺着珍惜的物资。整个北方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布日古德率领中军抵达了目的地。远远望着京城巍峨的城墙,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笑。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陈朝的京城,传说中的富丽堂皇只有咫尺之遥。只要打下了京城,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与温顺的中原汉女,唾手可得。
守城的将兵看着乌压压一片的姜戎骑兵,紧张的腿都在抖。眼睁睁的看着姜戎人在城外安营扎寨,根本无人敢出城应战。被人打到了家门口,圣上彻夜难眠。他紧张的一遍遍的问询太监:“勤王的将领怎地还不回朝?”太监无法回答。圣上也不指望从太监嘴里得到答案,他只是嘴里忍不住的念叨。
煎熬的一夜过去,次日一早,姜戎骑兵杀声震天的从四面八方朝城墙冲来!城墙上的守军在密布的箭羽下,一层层的倒下。阳光照进了宫廷内,太监惊恐的发现,圣上昨日还花白的头发,竟是一夜之间变成雪白。即将国破家亡的焦虑是何等磨人?皇后都已带着太子妃在房梁上挂好了白绫,宫墙被冲破之日,便是她们自绝之时。
皇宫内的气氛压抑的可怕,太子竭力的巡视着战场,不停的鼓励将兵。不停的告诉众人以及自己,援军即将赶到,姜戎无后勤补给,定打不了持久战。
太子猜测的没错,姜戎尚未具备吞下中原的实力。布日古德的进攻更像一场试探与预演。他们早晚有一日,会把肥肉吃进肚子里,但就如陈朝太子所说,他们孤军深入,不可能直接摧毁伫立了两百多年的陈朝。
但姜戎落后野蛮,其将兵多嗜杀戮。打起仗来,兴奋的怪叫不止!佛郎机的炮弹在战场上频频炸开,却封锁不住姜戎骑兵的步伐。历史上数次战争表明,武器与科技的代差并不是全部。先进文明无数次被落后文明侵袭蹂.躏,昭示着战场上,可以扭转乾坤的士气,并不是奇迹。
会说汉话的姜戎人,在城下大喊:“为迦南居次报仇!为孔指挥使报仇!”
晋王脸色煞白,一切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显得如此的脆弱不堪。他嘴唇颤抖的看着太子,说不出话来。一日的激战,守军死伤无数。但高耸的城墙保卫着京城,暂时挡住了姜戎骑兵的猛烈冲击。难以入眠的熬过一夜,又是太阳升起时,姜戎再次进攻,险些杀到了城门外。整个京城的权贵在巨大的压力下,几近崩溃。求和之声从最初的微弱到响亮,至黄昏时,已成了朝堂上的主宰。
第三日,第一支勤王的队伍出现在城外。然而圣上还没高兴半日,全军覆没的消息就砸的朝堂上一片死寂。这帮连流寇都打不利索的朝廷军,如何是姜戎精锐的对手?布日古德站在高处,如鹰的眸子观察着几处战场。他的嘴角勾起,十分愉悦的想,如若孔彰能降服住苍梧那股土匪,两面夹击的话,入主中原指日可待!
勤王军队的尸体,被姜戎堆成了高山。战场上,所谓尸山血海,是残酷,更是嘲笑。昔年唐朝东征高句丽,战亡将兵的尸骸至多年后才因谈判而收回安葬。这是游牧最喜羞辱中原的方式。各路勤王军的士气越发孱弱,朝中好些大臣在金銮殿前把头磕出鲜血,大声疾呼:“圣上!扛不住了!求和吧!”
圣上几日之内苍老了十岁的脸庞微微抬起,沙哑着声音问:“求和……求和……他们肯干么?”
主战派抵死挣扎:“姜戎没带辎重,至多再撑三日,他们定然退兵。我泱泱华夏,怎能轻易谈和?今朝威严尽失,明日匪患纷至沓来,我们难道回回谈和么?朝廷又有多少钱财米粮去谈?北宋往事历历在目,诸位饱读诗书之士,怎能装作忘个干净!?”
主和派道:“谈和不过损失些浮财,倘或叫他们破了城门,京城上百万的百姓必定生灵涂炭,你又于心何忍?”
主战派怒道:“分明是你怕死!”
主和派回道:“沽名钓誉,至百姓生死不顾,史书上也不会记你一笔好!圣人曰仁者爱人,亏尔等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圣人言都忘了吗?”
主战派哈哈大笑:“平日作威作福不见尔等怜惜百姓,今日倒时时刻刻把百姓挂在嘴边。当日孔家毒死姜氏以媚上,满朝不见弹劾之声,圣人言可就都收着吧!”
姜戎兵临城下,辱骂不断,薄弱的窗户纸早已捅破。圣上废长立幼的私心、太子串联朝臣的反抗、晋王与朝臣的狼狈为奸,皆被摊在了阳光下。圣上怒不可遏的喝道:“够了!”
众人不敢再揭皇家的短,齐齐闭嘴。
就在此时,太监慌不择路的来报:“圣上!他们打到城墙了!”
想起史上异族的残暴,殿内好几个大臣登时惊的抖如筛糠。城中的百姓亦是恐慌到了极致。到底是京城,有才之士颇多,立刻组织了百姓加入了城防的队伍。万人敌轰炸的间歇,滚热的油沿着城墙泼下。姜戎骑兵被硬生生的阻住了步伐。但一股股勤王将兵的死亡,让姜戎的骑兵始终保持着极高的士气,他们在仇恨与诱惑下,悍不畏死的向前推进。朝廷终于支撑不住,于墙头喊话和谈。
布日古德并不指望对陈朝一击毙命。他攻打京城的时候占主动权,然而真的打下京城,便极容易困死于此。游牧民族本就不善于守城,在陈朝的几次哀求下,他从容不迫的开出了条件——白银三千万两,生铁五百万斤、布帛一百万匹以及端悫公主母子二人的命!
锦衣卫冲进了淑妃的宫殿,端悫不敢相信她的父皇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弃了她!把她当成了祭品,去平复姜戎的仇恨。惊恐的望着淑妃,颤声道:“妃母,我会死的……”
淑妃冷漠的看着女儿,一言不发。
被锦衣卫拖着向外的瞬间,端悫眼泪喷薄而出,她撕心裂肺的喊:“妃母!救我,救我……妃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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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复仇
皇城内,战战兢兢的兵丁们往国库与内库起银钱布帛。三千万两,是陈朝整年的岁入。天下烽烟时,又如何收的齐全?朝廷还须苟延残喘,不可能把银钱全部抛出。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蛮横的冲入城中高官富户家中,逼迫着他们交出银钱。姜戎的骑兵更是嚣张的拆成小队,在城外肆意劫掠。
宫内的甬道上,端悫凄厉的哭喊:“父皇!父皇!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你派人抓个替身!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父皇!父皇!!!”
同样被拽着的孔豫和已经吓的说不出话来,抓住母亲的衣角,踉跄的往外走。黄瓦红墙的宫殿在眼前晃动,端悫怎生都挣不脱锦衣卫的手。她的发髻散开,繁复华丽的簪子有些掉落在地,有些歪歪斜斜的挂在发间,显得狼狈不堪。从宫廷向外的一条死路,任凭她如何叫喊,她的父皇都没有出现。行至宫门,端悫的恐惧愈甚,手扣住了城墙的边,绝望的对着宫廷内呼喊:“父皇!妃母!九哥!妃母!妃母……”你们,都不要我了么?
眼前许多人,漠然的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甚至没有一个人施舍给她一个眼神。手被扒开,一根绳索绕上了手腕,连同儿子孔豫和,被捆的严严实实,扔上了马车。
不知为何,端悫想起了陆氏抱着孔娴软软的身体时的冰冷的眼。寒意一点点渗进她的四肢百骸。姜氏的哥哥会杀了她么?她不想死,半点都不想死!马车摇晃,孔豫和撞到了端悫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到四岁的孔豫和,本能的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恐惧。手被缚住,他只能用身体挨着母亲。端悫与儿子依偎在一起,泣不成声。孔彰,姜氏的哥哥要杀我们,你不来救我们娘俩么?
马车辘辘向城外,不知要走多远。端悫即将临盆的肚子开始微微抽痛。陆氏的眼神,又一次刺进她的心里。端悫不住的为自己开脱着。她本来不想杀两个孩子的,都是孔彰太偏心眼!都是孔彰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儿子!那两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孔彰,凭什么得到孔彰全部的注意?明明她的儿子才最像父亲,可孔彰却是看都懒的多看一眼!
端悫呜呜的哭着,马车忽然停住。母子两个被粗暴的拖出车外。孔豫和直直从车上摔下,千娇百宠的他再次吓的大哭。端悫本能的护着肚子,跌落在地。发髻被松开,陌生的语言在耳边响起。端悫顺着声音,看到了一双与姜氏极为相似的、碧蓝而冰冷的眼。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端悫惊恐的连连后退,泪水倾泻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布日古德居高临下的看着端悫,偏头问身旁的人:“是她么?”
那人指了指端悫身边的孩子道:“看,长的像孔指挥使。”
布日古德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向端悫。端悫的颤抖变得剧烈,她想求饶,但嗓子好似被人扼住,发不出声音。布日古德却没看她,而是一把抓住孔豫和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很漂亮的孩子!但不如他父亲那样令人惊艳。孔豫和却是在极端的恐惧下,颤声喊道:“哥哥……”
布日古德登时暴怒,飞起一脚直接踹在了孔豫和的腹部。端悫的尖叫冲出喉咙:“豫哥儿!!”
布日古德胸口起伏,孔彰信中提过,孔娴像迦南,而孔博像他!他的外甥多了去了,但同母妹只有一个!余光瞥见刚起出来的迦南的棺椁,毫不留情的抽出佩刀,直直砍向了因疼痛而蜷缩城一团的孔豫和。
端悫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挡在了儿子身前。布日古德的刀在距离端悫半寸处停下,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你也知道心疼孩子,你知道我妹妹死的时候,我的父母是什么心情么?”
端悫抽泣着,哀求道:“这是孔彰的孩子……”
布日古德的刀转了个方向,直接插.入了孔豫和的胸口。在端悫难以置信的表情与孔豫和的惨叫声中,布日古德冷漠的道:“他可以有很多孩子,不需要这一个!”
端悫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从挣扎到咽气,痛苦的嘶喊。孔彰……孔彰……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杀了我们的孩子!
布日古德抽回刀,端悫让他的母亲承受丧子之痛,他亦要端悫承受同样的痛。在衣袖上擦着刀上的鲜血,笑看端悫:“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端悫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被绑着的手,不自觉的放在了肚子前,摇头道:“不要……不要……”
布日古德招招手。他的随从牵来了一匹马。端悫的双手被人拉到了头顶,绳子从她双手中穿过,另一头接在了马背上。端悫瘫在地上,不住的哀求:“放过我,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愿意,别杀我,求你……”
布日古德没看端悫,他扬起鞭子,抽在了马背上。吃痛的马飞起蹄子,向前狂奔。连接端悫手中的绳索瞬间拉直。尖锐的石头凶狠的划过端悫细嫩的肌肤。在她凄厉的哀鸣下,布日古德走到了迦南的棺椁前,额头抵住冰凉的盖子,泪水蓄满了眼眶,哽咽道:“迦南,哥哥为你报仇了!”
眼泪落下,迦南,哥哥很想你。哥哥现在带你回家,带你的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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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恩会带着两千匹马回到了苍梧。战前还能买到马,不得不说单于实在太给孔彰面子。然而单于毕竟不是圣人,两千匹马里没有一匹是战马。固然比中原马强,却与骑兵营的坐骑差的太远。能有马就不错了,管平波没有挑剔,而是在接到李恩会的消息时,即刻派人与他接洽,将两千匹马迁入了武攸的高山牧场。那里将是她骑兵的起点。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驰入飞水,是走西路的商队中的一支。他们把一封信件交到了飞水营,并请他们转交给孔彰。信件由姜戎文字书写,飞水营的人看不懂,不过虎贲军内有专门的通讯员,信件很快被送到了孔彰手中。
孔彰原以为是李恩会从武攸写来的信,待到打开看了内容时,霎时呆住,久久不语。
天黑时分,孔彰房间的门被敲响。孔彰木然的打开门,陆观颐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进了屋后,陆观颐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孔彰看着陆观颐从食盒中拿出来的糍粑,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陆观颐道:“厨房会告诉我。”
孔彰拦住陆观颐欲往炭盆上放糍粑的动作,情绪低落的道:“没胃口。”
陆观颐放下糍粑,温言道:“那我放在桌上,你饿了自己烤来吃。”
“嗯。”
良久,见孔彰没有开口的意思,陆观颐就道:“能跟大姐姐说说么?”
孔彰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晦涩的道:“豫和死了。”
说完,孔彰再次沉默。陆观颐静静的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孔彰才继续道:“豫和是我与端悫的孩子。”
陆观颐微微怔了一下。
“我恨他母亲……故一直与他不甚亲近。”孔彰顿了顿,艰难的道,“可他是我的孩子。”
不用陆观颐提问,孔彰接着往下道:“迦南的二哥为她报仇,杀了端悫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