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晏要去握叶初棠的手,告诉她“一切有寡人在”。可他还不及把手送到叶初棠跟前的时候,叶初棠就先急急地出声了。
“阿晏不必亲自出面,只关键时候帮我说句公道话便可,其它小事我自己就能解决。这两日舟车劳顿,阿晏先好好休息,我去找朋友弄清楚案子的情况。”
萧晏淡笑一声,应好,侧颜反比之前更冷厉。
等叶初棠匆匆走了,萧晏便站在窗边,淡漠睥睨从楼下离去的叶初棠。
秦路十分费解,“奴不懂了,叶娘子都已经把陛下请来了,怎生还自己忙活,不把事情全权交给陛下来处置”
萧晏眼底冷如冰,“她在担心寡人。”
她担心她刚刚称帝,根基不稳,不宜在现在这种时机跟王氏父子直接起冲突。
也恰恰是因为这种担心,让萧晏的心情极其不好。
秦路是正常人的思考方式,马上感动得鼻子发酸“叶娘子七窍玲珑心,如此善解人意为陛下着想,可见她心里真心有陛下。”
萧晏未有表情,只垂眸饮茶。
“陛下,那咱们接下来”
秦路可不信他们暴戾的皇帝陛下会真听叶娘子的话,只在客栈里休息,这绝不是皇帝陛下的行事风格。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只有一场戏看哪儿算热闹。”
他就知道秦路立刻附耳过去,听了萧晏低声吩咐后,他高兴地应承,立刻办差去了。
叶初棠先去见了马刺史的婢女绿荷,她以前曾对这婢女施恩过。
如今虽在风头上,出于感恩,绿荷还是冒着犯忌讳的风险从府中出来,见了叶初棠。
“近两年,刺史不喜热闹了,爱上了住草庐。上月,刺史按照自己的喜好将府里东南隅改建了草庐,近期终完工了。五日前的晌午,邀就请县伯夫妇来一同庆祝
菜上齐之后,他们在草庐中烤肉饮酒,说说笑笑,好不快乐,一直未叫外人伺候。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婢子等人突然听见屋内传来的县伯夫妇的惊呼,大家一起进屋查看,发现刺史竟中毒身亡了。”
叶初棠“当时屋里除了我爹娘和马刺史,确定没有别人期间也不曾有人进去过”
“确定没别人,不曾有人进过。只他们三人在,婢子和另外四名婢女都在院外头候命。他们所饮的酒都是从酒坛里现倒,同一壶酒县伯夫妇都喝了没事,唯独刺史那杯里有毒。”绿荷说罢小心看了一眼叶初棠。
“难怪。”方满光捻着胡子道,“县伯和夫人好歹有爵位在身,若非有绝对的嫌疑,他们不敢轻易扣留。我这看嫌疑不好洗清,当时只有他们三人在现场,又同饮同一壶酒,马刺史总不能自己毒死自己,县伯和夫人即便没做这事,怕是也有口难辨了。”
“我要见他们。”叶初棠立起身。
方满光“他们现在是刺杀刺史的重要嫌犯,叶娘子作为县伯女儿是重要干系人,安城府衙恐怕不会让女郎见他们。”
叶初棠哼笑,“这可由不得他们。”
半柱香后,一身劲装的叶初棠骑快马抵达安城府衙。
守门衙役听说了叶初棠的身份,立刻拱手“抱歉了,郡丞早已示下,所有与县伯后重要干系者,禁入”
“那我带了这个来,也不能入内么”叶初棠将圣旨取出,送到衙役跟前,衙役吓得连忙惊慌下跪。
须臾后,安城郡守王彻匆匆赶来,恭敬地引叶初棠入内。
叶初棠要求先见她父母。
王彻犹豫了下,还是带着叶初棠去了大牢。
牢内环境不算好,县伯夫妇因为有爵位在身,住的这间条件相对还算好点,有桌子和床,比较宽敞,还有天窗透光。
叶放正在牢内徘徊,听到脚步声后抬头,忽见他宝贝女儿的身影,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两下眼睛后才确认。
叶放激动地回头对妻子苗氏大喊“娘子,快醒醒,棠棠来救我们了”
苗氏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相较于叶放满脸焦灼的疲惫之色,苗氏气色如常,也很淡定。
苗氏闻声后睁开眼,果然见叶初棠在大牢外,她立刻欢喜了,跑到牢门边拉住了叶初棠的手。
“就知道你一定会赶来,我们宝贝棠棠可比你大哥那个混账靠谱多了,快想法子救爹娘出去。”苗氏非常相信女儿的能耐,眼含笑地对女儿道。
叶放也凑过来伸手,他想凑着一起握宝贝女儿的手,被苗氏推到一边去了。
“你们这次遇的事有点棘手”
“叶娘子,这该见也见过了”
王彻突然打断叶初棠的话。
他怀疑地看着叶初棠手所拿的圣旨,挑眉问“这圣旨不会是你为了见叶县伯和苗夫人使的招数吧”
“什么叶县伯我父亲因救驾有功,前些日子已然被陛下加封为镇国公了。他如今是叶国公,我母亲亦是国公夫人。”
叶初棠将圣旨递给王彻,让他自己看。
王彻震惊地瞪一眼叶初棠,先跪下接了圣旨,而后才起身查看圣旨的内容。
的确是一道加封圣旨,只是这内容有点怪。太简洁了,不过确实盖有玉玺,是真圣旨无疑。
“所谓刑不上大夫,不与贤者犯法,其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1
叶初棠声音铿锵,神色却温柔平和,看起来并不欲为难人。
“王太守,你如今这样关禁我爹娘似乎有些不合适了”
八议中有一项议贵,指的正是位居高位的士大夫权贵在犯法上会有特例,地方官无权审判,必须奏请皇帝裁决。别说如今这罪行未经裁决,即便被裁决了,也不可对其施以绑缚、残害肢体等刑罚,最多是劝其饮鸩自裁。
本来县伯的爵位还不足以获特权到这种程度,但是镇国公较之县伯,那可是高出一大截儿了。侯爵已然无比尊贵,更不要说更高级别的镇国公了。
“这么大的加封,我竟没有听闻。”王彻回神之后,惊叹一句。
“我们叶家人行事谦逊,从不喜过分张扬。王太守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陛下那里求证。”
叶初棠询问王彻,是否可以放人了。
“人倒是可以放,但叶县伯不,是叶国公和夫人的嫌疑仍然巨大,需得暂留衙门,等我将此情况上报陛下后定夺。”
叶初棠干脆应承“当然可以。不过,此案十分蹊跷,我爹娘并无毒杀马刺史的动机。即便有,他们也不该傻到当面毒杀马刺史,干出被人当场抓了把柄这么蠢的事。
故而我有合理的理由怀疑,有人意图构陷我爹娘。那我爹娘就很有可能也有危险,他们在衙门的安全你们必须要保障。若出了意外,别怪我没提醒王太守,你要负全责”
王彻重新打量一番叶初棠,心里暗暗惊讶,这小丫头看着娇柔好相处,说起话来倒是很仄仄逼人。
他打心里眼里不想担这个责任,但上头有交代,必须要把叶放夫妻扣押在府衙之内。
“好,叶娘子放心,我会尽力周全国公和夫人的安全。”王彻只得允诺,并立刻让人拾掇出一处宽敞舒适的院落给国公和国公夫人暂住。
叶初棠挽着叶放和苗氏的手出了大牢。
王彻在前引路,他们跟在后面。
叶放趁机悄悄地小声问叶初棠“我什么时候救驾有功了我怎么不知道棠棠,这圣旨不会是你伪造的吧那你把后路安排好没有今晚我们就逃吗唉,从以后我们一家人浪迹天涯倒也不错。”
“钱必须要备足。”苗氏在旁简练地补充道。
叶初棠早习惯她父母这性子了,无奈道“圣旨是真的,是我救驾有功,功劳便由父亲代领了。”
“哇,”叶放像是突然捡到糖果的孩子,无比惊喜,咧嘴乐得不行,“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不光给爹争气了,还挣了爵位,比你大哥强百倍。”
苗氏问叶初棠到底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简单来讲就是小时候偶然帮过的人,没想到刚巧就是当今陛下。”叶初棠叫他们先别管这些,赶紧讲讲那日马刺史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纳闷呢,说不清楚。”
苗氏大概描述了经过,跟绿荷所讲的差不多。
“本来酒喝得好好的,后来再倒一杯喝下去的时候,马刺史突然就毒发身亡了。”
事后衙门的人在马刺史剩下的半杯酒里查出了毒物,他们便百口难辩,被押进了大牢。
因为现场没有其他人,整个事情经过从表面上来看,的确只可能是她爹娘所为。可细琢磨起来,这里面诸多的地方都经不起推敲,比如她之前跟王彻所举例的那两点。
叶初棠不信衙门内如王彻之类的官员,会看不透这些,但他们现在却全装作看不到一样,只以事情表面做论断。
叶放和苗氏在大牢里数日没洗澡了,俩人都表示忍受不了,要立刻沐浴更衣。
叶初棠留清夏和刘淳伺候他们,便带着熙春跟王彻移步到侧堂说话。
“马刺史与我父母当日用的饭菜可还有留存”
“都在现场,没人动过。不过已经过去数日了,那些菜肉怕是早就发霉生蛆了,叶娘子若不嫌弃,大可以去看。”
王彻挑了下眉,语气有几分调笑的意味,似乎认定了像叶初棠这样娇养的女孩儿受不了那种脏污的场面。
“那就劳烦王太守派人为我引路,证明我到了现场后,并无破坏现场、增减证据之嫌。”
王彻又挑了下眉,再度打量一番叶初棠,这丫头思虑周全啊
“行,我便亲自陪你走一趟。”王彻到很好奇,叶初棠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反正今日没有公事可忙,他当看个热闹了。
至了刺史府的茅庐,进屋就可隐约闻到饭菜的馊味,苍蝇胡乱飞舞。
王彻以前就出过数次的凶案现场,所以对这种情况有所适应,以帕子掩嘴即可。他看热闹似得瞧向叶初棠,见叶初棠用白帕子掩面后,比他更淡定,甚至还拿起筷子,拨弄桌上那些生蛆的肉片和饭菜。
那表面已经发黑的肉片,在被掀开之后,底下有一群白色的蛆虫在争相蠕动,看得人浑身发痒,胃不舒服得想吐。
王彻恶心不已,转眼见拨弄蛆的叶初棠丝毫不为所动,他一个大男人当然不能输,强忍着装淡定。
叶初棠又用筷子戳了另外几盘菜,随即她就用筷子敲了敲其中一盘发霉的菜,示意王彻来看。
“怎么了”王彻没看出什么问题,这不就是一盘普通的发霉的菜么
“唯独这盘菜没有生蛆,这边上还有两只死苍蝇。”叶初棠道。
“然后呢”王彻不解问。
“这盘菜是炒蘑菇,巧的是我父母都不吃蘑菇。”叶初棠目光坦率地和王彻对视,“有没有可能是这盘蘑菇有毒,唯独马刺史吃了,所以才中毒而亡。”
王彻愣了下,哈哈大笑,“叶娘子救父救母心切,我能理解。可你不能为救父母,在这跟我们编瞎话吧毒酒一事明明已经查明,你又何必在蘑菇上颠倒黑白”
“我早跟王太守说过,这案子有蹊跷之处一我父母与马刺史私交甚笃,没有杀人动机。二下毒为蓄意谋杀,要提早备好毒药,我父母既然不是情急之下激动杀人,完没有必要这样愚蠢地当面对马刺史动手。”
叶初棠知道王彻是在故意忽略她提出的疑点,没关系,他忽略几次,她就耐心重复几次。
王彻见叶初棠不气不恼,不卑不亢地耐心跟他重复解释,心里对这丫头又敬佩一份。
他要是也能有一个这么通透玲珑的女儿就好了,肯定会幸福得连做梦都天天笑。
“若这蘑菇有毒,刚巧被马刺史食用了,所有事情就都能解释通了。”
“非也,毒酒怎么解释”王彻不服。
“是啊,毒酒怎么解释为何同一酒壶里倒出来三杯酒,之前喝了都没事,之后仅有王太守喝得那杯有毒”
王彻“对啊,所以说是你父母在酒里下了毒。”
“王太守当时又不在现场,何以认定马刺史一定是因为吃酒中毒,怎知不是那杯酒在事后被人放了毒,用于诬陷我父母呢”叶初棠目光清亮地和王彻对视。
王彻怔了下,好笑道“你竟这么认为”
“我为何不能这么认为我太了解我父母的为人,他们绝不可能毒杀马刺史。我爹只是个闲散的县伯,一不当官,二不掌权。他从来与人为乐,不与人为恶。想从他身上找到跟别人的利益纠葛,很难,更不要说是攸关性命的利益瓜葛了,根本就没有。”
王彻看了一会儿叶初棠,反问她“听你这话的意思,酒中的毒是我们衙门在作假了”
“王太守是个聪明人,心里会不清楚”叶初棠问王彻,“让我猜猜看,此案早有上面的人早跟王太守打过招呼了吧”
王彻惊了一下。
叶初棠从王彻反应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大概揣测到王彻应该是没有参与其中。
“王太守看起来跟其他王家人不太一样。那有个问题不知王太守是不是和我的想法一样菜园里若有两垄菜生了虫子,只有拔干净了,才能保住其它菜不受虫蛀。”
王彻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及时止损,才有机会收获更多。反之,亦然。”叶初棠对王彻温柔地笑了下,便浅浅行礼,告辞了。
王彻没想到自己人到中年,居然被个小丫头警告了。
豫州是哪个姓氏的天下看来她还没搞清楚,居然敢警告他
他无奈地笑了笑,倒并没有真责怪叶初棠的意思。他觉得小丫头一定是因为她父母的事被惹毛了,才会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但说到底她是个孝顺的孩子。
王彻看了眼那盘生霉的炒蘑菇,犹豫了下,便命属下带回验毒。
回府后,王彻就听自己的妻子秦氏抱怨,如意坊新出的朝日胭脂竟卖断货了,没预留她的那一份。
王彻无奈“不过一份胭脂罢了,有什么了不得。”
“你懂什么,别家夫人都用这个,唯独我不一样,等到后日参加侯夫人大寿的时候,我必会被其她夫人笑话。”
“那就问别家夫人借点。”
“那更不能了,一开口借,不止我的脸丢尽了,你也没脸了。”秦氏更不爽地抱怨道。
不一会儿,管家来回王彻“二郎君的病只能用天山雪莲,整个豫州只有张记药铺有这种雪莲,谁料他们今日突然通知说关铺子不干了,以后没法再跟咱们府供应雪莲。”
二儿子是王彻的软肋,最聪明不过,奈何自小有不足之症。三年前有名江湖大夫大夫开了一剂药方,说坚持服用五年即可治愈,服用之后果真见效。如今都坚持三年了,若断了,岂不前功尽弃。
“今天是怎么了,胭脂断了,雪莲也断了。”
秦氏的这一句抱怨,令王彻忽然打个激灵。
叶初棠在走之前说的那句话,难道指这个意思
王彻猛地拍桌子,气笑了,“这小丫头还真厉害,当以为她拿这点小事儿威胁我,我便能”
“华西舍人来信了。”
华西舍人为王彻的恩师,王彻能有今日,多亏有华西舍人的教导,他对恩师一向敬重有加。
恩师已经好些年没主动给他写过信了,这次一定有重要的事。
王彻急忙拆开信,迅速览阅一遍信里的内容后,他已经吃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尊敬的恩师,居然在信里称叶初棠的为小友,要求他务必秉承自己的良心,彻查清楚其父母受冤一案。瞧瞧这措辞,直接肯定地说“受冤”,这就是认准了叶初棠的父母不可能杀人。
这件事若是不能办妥当了,以他这位恩师的脾气,怕是会把他逐出师门。这要是传去,被他那些名儒好友们知晓,他脸都没地儿搁。
这叶初棠到底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二等县伯的女儿,怎么似有通天的本领一般
晚间,衙门那边来人向王彻回禀,经确认,那盘蘑菇确系有剧毒,其毒性绝非一般发霉的剩菜所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