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忆从黄小花家里出来时,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他又去其他几家转了转,这些人家都在抱着热乎乎的蜜薯啃的开心。
渔家灯火透着亮,但屋顶上的烟囱没有什么炊烟,家家户户升起了火炉,今晚便不用烧锅做饭了。
用火炉里的小烤箱烤个红薯土豆出来吃便好。
后面火炉常规使用起来后更不用烧锅做饭,用铁炉带的铁锅来蒸饭又方便又省事。
夜晚寒风起,不管是队里的社员还是外队来看电视的社员都进入房间后不再出来。
於是石径两旁的路灯显得有些清冷孤寂起来。
冬天夜晚是外岛最素净的时间,海岛安安静静没什么风情,但这也是一种风情,安宁秀气的姑娘所独有的一种风情。
王忆回到主岛踏着月光往山上走,撞破了洒下的月华。
月轮升腾,迈过山岗,笼罩海上,给满山满水镀上一层银辉。
寒月照海,光泽冷艳。
水面遍挂银霜,显得空旷而淡漠,连岛屿深处的草木都变成一片洁白,此时的地上像是铺了一层令人心悸的霜。
天上亦有风景,偶尔有云彩被风吹的飘荡,抬头一看,冬夜的云彩格外白净,有种梦幻般的澄澈。
这一刻万里星河距离人世间格外近,渔家灯火更是就在身边,略带昏黄的颜色格外能温暖人心。
王忆极目远眺夜空又环顾四周,半是繁星如织,半是渔火明灭。
等他回到山顶,老师们已经吃过饭。
年轻的教师要给社员们上晚课,年纪大点的则回去热水泡脚钻被窝看书。
每个礼拜天,祝真学都会回县里一趟——倒不是要回家,他老婆去儿子那边住了,他去县里是去图书馆借书。
这次他借到了一本《百年孤独》,对他这种老知识分子来说,冬天晚上吃饱了躺在热乎乎的床上看一会喜欢的书,就是最美好的生活了。
正要回家的祝真学跟王忆打了个照面。
他停下跟王忆说:“王老师,你的《龙傲天环球大冒险》出版了,今天我在图书馆看着你的样书了,真不错,后面你送我一本收藏啊。”
王忆说道:“对,书出版了,不过好像只出来样书吧?不知道首版了多少册,我也没有什么消息。”
天涯岛太不方便了,没有电话、没有传真,通个信也麻烦,所以他一切都是委托白梨花来给他负责的。
祝真学对他的态度感到惊奇。
这也太淡定了吧?
这可是出版了一部呢!
这年头出版一部就可以自称是作家、文学家了!
民办教师是这年代给杂志、报纸投稿的主力军,更是长短篇创作的主力军。
其中杂志报纸和短篇投稿能频见他们身影,换到长篇领域,他们的作品很难出版。
之所以会投稿这么积极是因为不管是发表诗歌还是发表文章,不管是杂志上发表的还是在报纸上发表的,都可以在转公办教师的时候加分。
要是民办教师能出版一部文学作品,那基本上就可以直接转为公办教师编制,虽然户口还是农业户口,但却也可以吃上商品粮。
不过祝真学想了想王忆对公办教师编制的态度,又觉得一切正常了,自家这位校长不好名利。
这是一位真正一心一意为人民着想的优秀青年。
两人简单的聊了两句,大灶门口的漏杓看见王忆后便招呼他:“王老师回来了?赶紧过来吃饭吧,给你盖在锅里了,待会就凉了。”
王忆溜达过去,笑道:“凉了就给我加把火。”
漏杓说道:“主要是今晚熬了鮸鱼羹,这东西很考校火候,火候太过的话鱼肉就老了,口感会差一些。”
小雪之夜,海岛天寒,教师群体中有老同志有女同志,这就需要些温补暖胃的夜餐。
漏杓选了鮸鱼羹,这是外岛家家户户流传的冬季老底子美味,家家户户会做,但真能做好了的不多。
鮸鱼羹不好做,一整条鮸鱼洗净得先不去鳞蒸熟,将整块鱼皮掀起来不要——当然漏杓过日子、节俭,他会把鱼皮留下用来放上泡椒、汤汁弄个拌鱼皮。
蒸好的鮸鱼去掉鱼皮,用筷子将鱼肉从鱼骨上捋下,接着去除鱼肉的鱼刺,挑好的鱼肉入汤勾芡,再打入鸡蛋,快速搅拌形成蛋花后,加上葱花,这样才能做出最基本的鮸鱼羹。
漏杓做的更好吃,里面放上了点菠菜叶、切上了火腿丁,这样做出的鮸鱼羹晶莹剔透中有红有绿有黄,很漂亮。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鮸鱼羹出锅给王忆送过来,漏杓又给他来了一盘鸡蛋饼。
王忆吃着鸡蛋饼对他竖大拇指:“行,漏老师现在手艺越来越好了,这鸡蛋饼味道真香呀,明天能不能给学生也弄上一份?”
他今天在黄土乡又买了好些鸡蛋鸭蛋的带回来,现在门市部和大灶里头就不缺鸡蛋。
漏杓笑眯眯的说道:“能啊,那明天早上给学生娃们吃鸡蛋饼,可高兴死他们,他们是跟着王老师你沾光,以往冬天仨月能吃上一回鸡蛋饼就不错了。”
“咱们都跟着王老师沾光。”锺瑶瑶过来给王忆送了一小盘酸辣胡萝卜。
王忆招呼她们吃饭,锺瑶瑶摆摆手:“刚才跟教师们一起吃过了,这都是给你剩下的,你赶紧吃——漏老师给你做的鸡蛋饼特意多放了鸡蛋少放了面粉。”
她是个颇有心计的姑娘,知道抓住时机给自家男人在领导面前露露脸。
王忆配合的说道:“难怪这饼格外的香,鸡蛋用的多,滋味能不好吗?”
说说笑笑的吃过这顿饭,社员们看完了新闻联播,纷纷上来准备听课学习。
保密小组则在王向红的招呼下开始推着小车运粮食。
今晚入睡之前社员们比以往要忙活,添煤、封火,让炉膛里的火势变小,好歹坚持上七八个小时到明天早上。
第二天是30号,11月快要过去了。
王忆早上起床出门一看,晚上下了一层霜,倒是不厚,零散的挂在屋顶、洒在地上草上,朝阳一照,熠熠生辉。
屋檐下悬挂的红辣椒、大蒜头、冻肉、冻豆腐也挂上了霜。
四个组的社员们家院子里横出来的火炉烟囱在缓缓冒烟,海风一吹,岛上四处都有烟火气息。
漏杓出来捏着豆腐看了看,欣喜的说:“好家伙,王老师,今天中午的菜出来了,白菜炖冻豆腐,特别好吃!”
王忆说道:“加点肉啊。”
漏杓说道:“加你捎回来的那种浓缩鸡汤,不用肉也很好吃,热气腾腾的,一人一个大馒头,这吃的多带劲。”
后面太阳升的高一点了,学生们列队来打饭。
他们探头一看是金黄色的鸡蛋饼,顿时高兴的咧开嘴笑起来。
欧赤脚抻着脖子往里看,问道:“鸡蛋饼是啥?这个好吃啊?嘿嘿,我就说还是来岛上生活好,天天有好吃的,以前早上屁都没有,烤两条鱼、几个大虾螃蟹的就算吃饭了!”
王忆拿了一份鸡蛋饼和小米粥给王向红送过去。
王向红正在捯饬火炉。
他抬头笑道:“王老师,你买的这个炉子就是先进,它可真好用,昨晚上我是随便封炉的,我寻思着反正这里头晚上不睡人,炉子熄灭就熄灭吧。”
“结果你猜怎么着?今天早上我回来一看,煤饼还没有烧透,但里面还有一点火!”
“现在我捯饬一下,这火又起来了!”
他用火钩子挑开炉盖给王忆看。
里面火焰熊熊。
海风猛烈,渔家的火炉如果放开烧,那总能烧的非常旺盛。
祝真学进门来,一进来便摘掉眼镜说道:“哈哈,这火炉子没白用、煤炭没白烧,今天我进来一下子试出温度不一样了。”
“温度不一样了吧?”王向红高兴的说道。
祝真学说道:“对,确实暖和一些,这煤不白烧呀。对了,王队长,办公室的煤不用烧生产队的,我们教师组自己负责吧。”
他、祝晚安还有徐横、孙征南都是公办教师,每个月每人都有购煤的指标。
其中他是省级优秀教员,指标还更高一些,每个月是可以买进五十五公斤的煤炭,其他人是三十公斤。
王忆把早餐递给王向红,伸手在炉子上烤了烤。
热气蒸腾。
这火炉的热利用率高,不像岛上的土炉子里面有一圈的干泥巴,导致火焰还得烧热了干泥巴才能传出来,浪费了好些热量。
王向红之前跟着学校吃过好几次了,现在轻车熟路了,不再拒绝,端着碗吃着鸡蛋饼,稀里呼噜好不开心。
一边吃饭一边听广播,对他来说这就是神仙日子:
“……有一百二十多位退休老教师报名到东北去办教育,被批准的46位退休教师中,年龄最大的西康中学滕飞老师已经有69岁。”
“经历过两个社会的老知识分子们,时刻不忘自己的责任,对发展教育事业矢志不渝、充满热忱。党的十二大把教育和科学作为经济发展的战略重点之一,这对他们是很大的鼓舞。”
“他们当中许多人退休了继续找事情做,甚至离开生活较舒适的大城市,在有生之年再为教育事业做贡献,这种精神堪称为人师表!”
王向红放下鸡蛋饼点评道:“这些老同志的精神怎么叫堪称为人师表?这就是为人师表!”
“不过这些广播电台不知道祝老师和王老师你的事迹,要是他们知道你的事迹,那肯定也会报道你。”
王忆摆手道:“别,我是回到家乡帮助家乡搞发展,比退休后离开家乡去外地发展教育事业的老前辈们在觉悟方面是差一些的。”
“话说这新闻是中央广播电台发的吧?看来退休教师支援各地教育工作将成为国家鼓励的新事业,或许咱们也可以向上面申请一下,看看有没有老同志愿意来咱这里发挥一下余热。”
王向红说道:“咱们学校不缺老师了吧?李岩京老师不是下学期也过来吗?”
王忆说道:“他来了也缺,咱们这里才多少教师?平均下来一个班级两位教师才算勉强够用,咱们现在也就是平均下来每个班级有个教师负责而已。”
两人围绕着学校、社队企业和生产队的发展工作聊了起来,聊到八点锺,这得要升国旗了。
王忆带着国旗出门,祝真学跟他商量说:“王老师,我礼拜天回县里碰上几个学生,他们说县里小学正在进行五爱教育。”
“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公共财物?”王忆问道。
生产队给他们定了《教育报》,那上面也有关於五爱教育的介绍。
祝真学说道:“嗯,是,然后各所小学都开展了大规模的活动,每一次有一个中心主题,把课内教学和课外活动有机统一起来。”
“比如爱祖国周吧,开展一些额外课程,语文课选读有关爱国的文学作品,历史课讲祖国历史,地理课讲祖国地理,课外活动举行歌颂祖国的诗歌朗诵会、演讲会。”
“所以我寻思咱们或许可以组办个升旗队来给学生开展五爱教育,我听孙老师说,以前你想要办来着,最后却没办成?”
这年代的老教师,特别是经历过五六十年代教育工作的老教师,他们对带领学生搞活动是特别热衷的。
八十年代学生活动相当多,各所学校都热衷於开展各项学生活动,春游秋游等等更是必不可少。
到了九十年代开始,教育更正规了,青年教师们也知道了要出成绩必须得刷题,从那之后学生活动慢慢减少。
王忆觉得农村学生应该少搞活动这种有的没的东西,只要好好学习、多多做题就行,对於普罗大众的农民孩子,成为小镇做题家是最合适的出路。
22年有些臭傻逼看不起小镇做题家、嘲笑小镇做题家,甚至批评这种学习观念,实际上他们不是傻,他们是坏!
既得利益集团想要固化社会阶级,而中考高考等各项考试虽然有若干缺点,却是农村和小镇的孩子们改变自己命运乃至改变整个家庭阶级的最好机会!
有些臭不要脸的、该吊路灯的资本家,只想要劳动力和服务者,所以他们就想尽办法堵截国家留给无产阶级改变命运的道路,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