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帆船航行过来,王忆仔细看向船上的疍民汉子。
这是个矮壮结实的中年人,脸膛晒的漆黑,要不是五官像华裔,王忆还以为是碰到了非洲老哥。
船上的孩子肤色跟他相仿,从小的到大的都很黑。
他们在船上静静的打量着王忆等人。
那场景多多少少的有点渗人。
王忆低声问大胆:“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来找咱们卖虾的?”
大胆说道:“那不能,他们又不认识咱们,不知道咱是天涯岛的,所以就算他们想卖虾给咱们生产队,也不应该现在来找咱们。”
一听这话,再配合这氛围,王忆就以为他们是想来找事了。
因为海上捕捞作业是讲地盘的,更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这双帆船比他们更先来到这片海域捕虾,那按理说他们便应该离开。
可是这防空岛已经被他们承包了!
毫无疑问白水郎们是不知道这事的,那他们留下捕虾,在人家看来就像是故意欺负人了。
於是王忆便挺起胸膛指向岛屿解释说:“同志,我知道你们一家来的早,可是你有所不知,这岛屿是我们生产队的财产,我不欺骗你,这座岛屿已经被我们给承包了!”
听到他的话大胆等人便笑了。
王忆看向他们问道:“笑什么笑?”
大胆笑道:“王老师你是不是以为他们来找麻烦的?我猜应该不是,他们是过来借网的!”
王忆疑惑的问道:“借网?”
大胆点点头,说道:“对,你没注意到刚才这位同志是撒网捕虾吗?撒网捕虾不合适,我们为什么不撒网捕捞而是准备扳罾捕捞呢?”
“第一是白虾太小了,落入网里后不好收拾出来。”
“第二是捕捞白虾用撒网太浪费渔网,这渔网入水后需要修补也需要晒,而扳罾网不一样,这是尼龙网,反而喜阴不喜阳,用了不必去晒。”
“这白水郎跟咱们不一样,他们天天飘在海上,不方便晒网,所以我估摸着他是过来借网的。”
王忆问这人说道:“你们是过来借网的?”
船上的黑汉子用别扭的普通话说:“啊,同志们,是的,我、我想跟你们换一下那个网啊,就是你们用的这个网,我可以用鱼虾来换……”
难怪他刚才没有直接开口。
他的普通话说的很不好。
而他的孩子们普通话说的就好多了,其中最大的少年说道:“大哥同志、大叔同志,同志们,我爹不是想要换你们的渔网,是换用、换用一下!”
“我们船上有鱼虾,很多鱼虾,可以给你们一些鱼虾,然后借用你们的扳罾网。”
一听这话立马又有民兵嘀咕说:“组长,我就说他们昨晚来咱们天涯岛不是想要找事,就是想要卖虾的……”
“呃闭嘴!”大胆急忙维护自己的威严,“人家过来借网,你们逼逼叨叨昨晚的事情干什么?”
海上作业与人为善,不过借渔具还是一点小禁忌,因为大家之间形成竞争关系,渔家人心善但不会无底线的当好人。
这是涉及到规矩和底线的事。
王忆只能为难的摇摇头:“对不起,你们要是饿了的话我可以支援你们一些粮食,但要换用我们渔网那就只能说对不起了。”
黑汉子听到他的话后一愣,慢慢的问道:“你们这里有粮食?可以跟我家换粮食?”
王忆那话只是一种技巧,‘宁可如何也无法如何’,没想到这人倒是耿直,直接想跟他们换粮食。
疍民找人换粮食是很正常的事,他们要在海上生活自然也得需要粮食。
王忆看着他们衣衫破烂、头发乱糟糟,心里还挺怜悯他们的,这些疍民的情况比他昨天遇到的那些渔民还要糟糕一些。
这样他想了想说道:“你们船上有白虾吗?如果有虾的话可以换粮食,不过得等等,等到晚上跟我们一起回去,去我们生产队来换粮食——我们是天涯岛的王家人,昨晚你们是不是找我们想要卖鱼虾来着?”
果然。
黑汉子听后大为欣然,说:“对,你们是天涯岛的?太巧了,太好了,那我们晚上去跟你们换粮食。我们有虾,有鱼,还有柴油。”
“你们怎么会有柴油?”大胆疑惑的问。
黑汉子笑着解释却没有说清。
他的儿子又开口说道:“同志,是政府给的,政府让我们用机动船,‘呜呜呜’自己跑的机动船,但我家用不起,政府给了柴油,我家用来换粮食。”
一听这话社员们挺不爽的,说道:“国家对这些白水郎还挺好,送他们柴油呀?咱们还得买呢,想买都不容易。”
王忆说道:“这叫关爱弱势群体,他们跟咱们一样,都是炎黄子孙,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国家肯定要照顾他们。”
一个棒小伙王东草嘿嘿笑道:“我怎么看他们像是黑皮肤?”
王忆说道:“在内陆人看来,咱们也是黑皮肤。”
一句话,没人再拿疍民的肤色开玩笑了。
感同身受啊。
船上的少年和孩子听说可以换粮食纷纷露出笑容,彼此用手拍着船舷发出欢呼声。
还有一个少年开心的说:“有粮食,娘吃饱了,不饿了,身体就会好了,就不会死了。”
王忆听到这话心里一震,他问黑汉子说道:“同志,你爱人身体不舒服?她是不是生病了?”
黑汉子愣了愣反问道:“爱人?”
“就是你老婆。”有社员解释道。
黑汉子顿时反应过来,说:“哦哦,你是说我老婆?对,她好几天没吃粮食了,给我们吃,然后现在生病了。”
王忆正好带着药箱,说道:“我算是个赤脚医生吧,你介意不介意我上你们的船给你老婆看看病情?”
黑汉子闻言大喜:“啊,同志太好了,你是医生?太好了!太好了!快点来呀,你快点上来吧!”
双帆船还挺高大的,绿眉毛船没有他的船舷高,於是两艘船靠近他放下了绳梯,王忆背上药箱上了船。
这艘船就是这户人家的家。
船上布置的杂物众多,船头固定着一个铁皮炉子,旁边有筐子,里面放了一些杂乱的海草,海草里头还有好些条肥硕的海鳗在扭动身体,就跟一群蛇似的,看起来挺吓人。
往中间船舱上拉了绳子,上面晒着衣服毛巾或者被褥之类的东西——不太好确定身份,都挺破烂的。
船尾则成了工作区,有渔网有鱼虾有箱子,箱子里也装有鱼虾,其中不少便是白虾。
黑汉子领他进船舱。
弯腰进舱门,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扑鼻而来,有两只肥硕的猫‘啊呜’一声叫又躲藏了起来。
这种船上养猫很正常,双帆船是木头船,最怕两样东西,一是船蛆二是老鼠。
船蛆人力难以对付,老鼠同样如此,但养上两只猫就可以对付老鼠了。
再一个跑船人家少不了鱼虾,养猫轻轻松松。
船舱里面卫生情况很差,一共有两个做了卧室,其中小的卧室是黑汉子两口子在住,王忆进去不得不打开手电,因为里面窗户被严严实实的堵住了,那是一点光线都没有!
手电打开他看到的是个凌乱的房间,床铺直接在船板上,并没有安装上一张床。
然后床铺里头被褥零散而破乱,一个女人缩在里面迷迷糊糊的打哆嗦并咳嗽。
黑汉子解释说:“她感冒了吧?就是前天晚上开始了,发烧,感到很冷,是不是感冒了?”
他们的大儿子普通话说的好一些,说道:“我们前几天断粮了,只能吃海藻和鱼虾,但之前我娘就已经十多天没有吃粮食了,都把粮食省下来给我们。”
“我听你们汉人的渔民说,不吃粮食是不成的,身体会虚弱、会生病,然后前天晚上我们夜钓大黄鱼来着,天气有点冷,我娘的衣服又染上水了,是不是就这样感冒的?”
王忆拿出一支温度计甩了甩递给黑汉子让他给妻子测温度。
黑汉子拿到后疑惑的看着他,问道:“这个是打针吗?”
他的一个儿子会用温度计,拿起温度计钻到母亲身边给塞进了腋窝下面。
王忆笑道:“你们比你们父母更了解内地的生活是不是?”
大儿子也笑了起来,说:“我们以后是要上岸上去生活的,政府承诺过了,会分给我们土地。”
“但我爹害怕上岸,一直拉着我们在海上生活,但我们可不怕,我们兄弟姐妹会去岸上生活的,哪怕是给人帮工也可以。”
拿走温度计的少年说道:“我哥领着我们学习你们的生活,我们过几年就要上岸了,现在像我们一样还飘在海上的人家很少了。”
“以前有很多,我小时候。”黑汉子突然插了一句嘴。
少年对他说:“但现在没有了,他们都上岸了,我们也要上岸,上岸就有粮食有医生,我上次生病要死了,就是去医院救好的。”
王忆问道:“咱们先不聊过去和未来了,我问一下,你们母亲的病情表现都有什么?”
少年们七嘴八舌的说:“一开始头痛也头晕了,我娘没有力气,然后就回来躺着……”
“然后发烧了,娘一直发烧,白天还好一些,晚上发烧的很厉害……”
“她害怕冷,我爹让我们堵住了窗户也不开门,这样她还是冷……”
“今天早上开始咳嗽了,咳嗽的时候会很厉害,睡着了也会咳嗽……”
王忆叹气道:“应该是感冒了,细菌性感冒,否则是病毒性感冒的话传染性很强,你们一家子不该还能安然无恙。”
“但感冒不是大问题,我估计感冒还引发了呼吸系统的炎症,这样待会我要听一下呼吸音。”
“你们听我说,感冒病人需要保暖,但也需要合理的通风,简单来说就是需要新鲜的空气,新鲜空气是可以治病的。”
他给一家人讲解了注意卫生的重要性。
温度计查验时间到了,王忆让一个少年拿出温度计一看。
三十八度五。
高烧了。
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先给这妇女退烧,拿出一瓶退烧药送给了这户人家,详细指导了怎么给妇女服药。
又给配合着开了感冒药,以复方氨酚烷胺片为主,搭配几样中成药,见效速度会很快。
这年头的感冒不厉害。
感冒细菌和病毒似乎在未来四十年中发展很快、进化很快,抗药性变得很强大。
王忆需要认真对待的是可能存在的炎症,妇女从今天早上开始咳嗽并且是剧烈咳嗽,很有可能是感冒引发了气管、支气管乃至肺部的炎症。
这样得搭配消炎药来处理。
还好今天他带上的是个药匣子,里面有听诊器,於是他给妇女听了听。
妇女的症状还是挺明显也挺标准的,能听到粗的干性罗音,而且咳嗽以后这种罗音可以消失一会然后又出现并加重。
王忆估摸着这是气管有炎症了,药匣子里有阿莫西林,正好阿莫西林也可以用於细菌性感冒的治疗,他便给妇女开上了。
阿莫西林这年头是很有效的,特别是对於常年飘在海上的疍民来说,他们一辈子没有吃过抗生素,生病后突然吃上抗生素更是有奇效。
於是他给妇女开了药,又对黑汉子说:“我船上有一些面,你煮水给她烧一碗面吃,让她吃饱喝足了,身体有足够的能量了,然后身体健康状况就会逐渐改善。”
“不过你们一定要注意,吃着药看效果,吃药两天没有效果立马去县里的医院!”
黑汉子问道:“那需要多少钱?”
王忆摇摇头说:“我不清楚,县医院要根据她的病情来收费。”
黑汉子笑了起来,说:“我是问你,你需要多少钱?”
他的大儿子帮着说道:“医生,你看病和开药,需要多少钱呢?”
王忆也笑了起来,说:“我看病和开药不要钱,我是个赤脚医生,当然赤脚医生也要吃饭,并非是所有赤脚医生都要免费看病更不能免费开药。”
“可我不一样,我这个赤脚医生水平差,是个半吊子,现在还处於学习阶段,就不收钱了。”
“再一个我是响应领袖同志医疗下乡行动而来到海上的,领袖同志说我们这种医生有三个好处:它保险,不会害人,没有毒;第二个好处是省钱,几个铜板就可以了;第三是给病人精神安慰,病也就好了。”
听到这里黑汉子肃然起敬,说:“领袖同志是最好的,第一好的,他专门给我们穷苦人做主,他是救苦救难的大救星!”
王忆说道:“对,我是他的兵,响应他的号召、执行他的安排。”
他收拾起药箱叮嘱道:“一定要注意观察你老婆的病情变化,如果吃药不管用那就快点去县里的医院接受专业治疗,我只是个半吊子。”
说完他准备走。
黑汉子突然吆喝了一声。
王忆吓一跳,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然后他看见黑汉子和几个孩子齐刷刷跪下了。
见此他急忙扶人,苦笑道:“我可当不得你们这样的大礼,主要是我的诊治未必准确,我开的药方也不一定有效,要是有效你们再来感谢我吧。”
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拽起汉子后赶紧匆匆忙忙的出门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