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忆跟漏杓合力抬着一篓子的红虾上山顶,山顶上一群育红班的小羔羊们在玩游戏。
也是巧了,他们的游戏也要抬,叫做‘抬小娘’或者‘抬媳妇’。
里面有两个大点的男娃充当轿夫,然后他们还各有一个水果身份,一个是‘苹果’、一个是‘香蕉’,这两个身份是机密,只有他俩自己知道。
然后轿夫对立站着,举起手臂、彼此手掌相贴形成一道拱门,然后开始唱:“抬小娘、抬小娘,两个小娘抬小娘,苹果——香蕉……”
其他娃娃当‘小娘’,排成队从拱门穿过去,围着其中一人绕一圈继续穿,一遍遍的穿,直到轿夫突然放下手将一个小娘扣在里面,这叫被抬上‘轿子’。
被抬上轿子的小娘就得选择自己最爱的水果,要么是‘苹果’要么是‘香蕉’,选的时候他不能告诉其他小娘,要把自己选择咬耳朵告诉两个轿夫,只有两个轿夫知道自己身份,然后小娘选了自己,他们就要记下这个身份来。
小娘选出身份就去一边坐下等着,其他小娘继续转圈,直到最终所有人选一遍。
选出一遍,两个轿夫就表明身份,这时候选苹果的去找当苹果的轿夫、想香蕉的去找当香蕉的轿夫。
选完之后他们就要在轿夫带领下开始拔河。
王忆抬着一箱子虾上来,正在抬小娘的娃娃们便不玩了,喊道:“去帮王老师抬虾,他累的不行了。”
本来听了上半句话王忆为小羔羔们的懂事而深感欣慰,等听完后半句他无语了,说道:“谁累的不行了?是你们漏老师……”
他瞅了瞅漏杓,“嘿,漏老师的体力行呀。”
漏杓笑道:“天天甩大铲子,我这力气早练出来了,走,王老师,抬到大灶去,咱也晒虾米!”
黄有功看着他们抬篓子上山便来帮忙,还摇头晃脑的说:“曲身小子玉腰肢,二寸银须一寸肌!金钩海米,好!”
王忆调侃道:“黄老师不愧是文化人,还能整出一句诗来。”
漏杓不甘示弱,说道:“我也能整。”
他咳嗽一声说:“那个,咳咳——莫讲虾呒血,烤烤也会红!”
黄有功抬起筐子哈哈笑道:“你这是吟出一句什么来?”
“咱外岛的老话嘛。”漏杓也笑了起来。
王忆对他说:“黄老师要是有空让他帮忙煮红虾,这就是个火候的事,他能控制的了。”
“我带了一些葡萄干、核桃仁之类的东西回来,蒸点糖糕吧,今天一起晒虾米,那咱学校请社员们吃糖糕。”
糖糕是这年头外岛哄小孩的美食,最简单的做法是用米粉混合上白砂糖上锅蒸,蒸出来的就是糖糕,又甜又粘。
不过条件好点的城里人家会往里加上点肥猪肉、红枣、葡萄干、碎栗子、碎花生仁这些东西。
天涯岛的条件不行,以前蒸糖糕是蒸最简单的方式,而且还不是家家户户都能蒸,也不是年年都能蒸。
漏杓会蒸糖糕,他问道:“米粉的话,就用磨面机来打磨吗?”
王忆说道:“对,磨面机最细腻模式能磨出米粉来,你去门市部拿砂糖,蒸出来以后撒上一层砂糖吃。”
漏杓痛快的说:“好,那今晚咱社员可以吃上好东西了。”
刚出锅的糖糕,软乎乎、黏糊糊,又香又甜又热乎,在冬天委实是好东西。
王忆买来的这些红虾是好虾,个头不大,可它们喜欢生活在水流湍急、食饵丰富的海域,因此长上一年后长的虾体丰满,营养丰富。
这样加工出来的虾米颜色红润金黄,形如钩子,所以被尊称为金钩海米。
煮红虾不能用一般的柴火,最好用松枝——煮用来晒虾干的滑皮虾也不能用一般的柴火,最好也是松枝。
反正渔家有这么个讲究,好像煮点好东西都得用松枝,他们认为松枝煮出来的别有一番风味。
这点王忆理解不了,要说烤肉、烤香肠、熏火腿、熏肉用松枝可以,毕竟这样需要火直接跟肉接触。
可是煮海货用松枝是什么讲究?难道松枝的味道还能透过铁锅进入汤汤水水里头?
不过岛上就松树最多,这样他没话说。
入秋开始家家户户去捡松树枝当柴火,这会院子里都垒砌了柴垛,妇女老汉们回家去抽出松枝开始烧火。
家家户户炊烟嫋嫋,一大锅水烧的滚开了倒进虾子,然后数上几个数就要用大笊篱把它们给捞出锅。
剩下的便是风吹日晒好了,天气好一般风吹日晒个三四天,虾皮就会脆碎,用木头碾子上去滚一遍,虾壳会粉碎,这时候用风吹掉脱落的虾壳,剩下的便是金钩海米了。
金钩海米用处大。
渔家人最喜欢的是当下酒肴,抓一把海米倒一杯白酒,冬天天气寒冷,晒着太阳一点点的嚼一点点的喝,这是渔家人最好的享受。
除了能下酒还可以拌菜、炒菜、做汤、包饺子、包子等等,煎、炒、蒸、煮均宜,味道鲜美!
学校晒虾米用不着王忆出马,他把红虾抬到大灶后拍拍手继续上课。
半渔半读,渔读传家。
好活。
王忆回去检查了学生们写字的情况,又教他们认识了一些字,又让他们继续抄写。
他背着手在教室里慢慢转圈子,说道:“同学们,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正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字读百遍、不如勤写勤练……”
海风吹过。
从窗缝‘嗖嗖嗖’就钻了进来,跟小偷一样,很会寻找人衣裳的缝隙,总能钻进去。
王忆觉得有点冷,有些学生穿得单薄被风一吹就哆嗦两下子。
想想上午在海上看到的那些小孩被冻伤的手脸,他琢磨了一下子得给学生们带冬装过来了。
直接带羽绒过来做羽绒服、带棉花过来给社员们做新棉被。
他不怕羽绒服引人注意,因为他发现他一直以来过於担心了,其实没什么人去注意他们一个海外小村庄有什么变化。
不过在在羽绒服过来之前可以先把窗户封堵一下,冬天北边的窗户不会再打开,而且就是北风最冷最刺骨。
这样将北边的窗户用透明塑料布封起来就好,现在的小学中学都这么干,甚至好些人家也会在冬天用塑料布封起窗户。
於是到了课间的时候他回时空屋拖出来一叠塑料布,指挥学生们裁剪开来给教室封堵窗口。
这活学生们自己就能干,82年的小学生动手能力极强,一个个都是劳动小能手。
王忆没事干,便去帮忙撒虾、晒虾。
大灶这里,黄有功在协同锺瑶瑶等人忙活,他一边干活还一边侃侃而谈:
“你们知道虾米这个名字是啥时候出现的吗?根据我的研究,这个称呼最早始见於唐代颜师古注《急就篇》的注文,你们知道颜师古吗?”
锺瑶瑶等人摇头,他便侃侃而谈介绍起颜师古。
漏杓听到后也摇头:“黄老师,劳动就要有个劳动的架势,你看你,这又是吟诗作对又是讲古,把劳动场所当学习的教室啦?”
黄有功这人是老学究,性子比较弱,被漏杓一说便讪笑着停下嘴。
王忆觉得这挺可怜的,他便说道:“漏老师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啊,人要善於学习,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嘛。”
“领袖同志说,生活中处处有学问。黄老师说的这些话可不是胡说,这是跟咱们劳动有关的知识,多听听没有坏处,以后跟外队人聊天,聊起这些来你能说的头头是道,是不是显得咱有文化?”
黄有功一听这话来劲了。
这是来自领导的鼓励和支持呀。
他说道:“唐代开始晒虾剥皮做虾米,到了宋代的市食就有姜虾米了,这是一道菜,我在《武林旧事》上见过介绍。”
“漏老师,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姜虾米可是一道古人才会做的菜呢。”
漏杓说道:“姜虾米我也会做,不过我倒是对你说的《武林旧事》挺感兴趣的,你给我讲讲旧社会武林里的事吧。”
这话愣是把黄有功给说愣了:“武林里的事?嗨,漏老师,你这样真是没有文化了,此武林非彼武林。”
“你的武林,是武侠电影、通俗里虚拟的东西,我说的武林是一个时代的风貌,是朝廷典礼、山川风俗、市肆经纪、四时节物、教坊乐部这些在当时的情况……”
他侃侃而谈,然后把漏杓给侃晕了:“停停停,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你们能听懂?”
他问锺瑶瑶等女工。
女工们纷纷摇头。
她们更听不懂这些东西。
於是漏杓说:“你看,这不是我的问题,黄老师你还是说点我们能听懂的吧。”
说着话他到灶台边看了看,手中漏杓如臂使指进锅里捞出来一些红虾抖了抖,又说:“赶紧停火,把这一批次红虾捞出来,火候到了。”
黄有功挽起袖子捞过一个大盆子装红虾,说道:“行,那我说点你们知道的,你们知道咱们的虾米为啥叫金钩海米吗?”
“因为颜色金黄好看啊,又弯曲的跟钩子一样。”锺佳下意识的说。
黄有功哈哈大笑,笑着摇头:“非也非也,这里面是有个典故的,此典故也是我在典籍中看到的——王老师,你博学多识,那你知道金钩海米的典故吗?”
王忆摇摇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猜应该跟龙王爷在海里用金鱼钩钓鱼,结果鱼钩脱落成了虾之类的内容吧?”
黄有功笑道:“还真不是,根据我考据典籍所知,金钩海米这名字是诞生於清王朝时代,是清朝的干隆皇帝赐予的!”
“你们可能不知道,金钩海米早在清朝时就被列为贡品,不过当时名字不雅,叫罗锅虾米……”
“跟刘罗锅有关是不是?”漏杓忽然来了兴趣,“我听收音机说书,有一部书叫大清官刘罗锅。”
黄有功摇摇头说:“不是,你们听我说,这个罗锅虾米就是因为虾米弯曲着像罗锅,所以有这么个名字。”
“行了我继续说,就是话说有一天干隆要吃素菜,御厨就为他做了一道用金钩海米做的海米豆腐汤,干隆吃后觉得味道非常鲜美,连声叫好,并赞道,此菜清素鲜脆,真是一道好菜,但这状如金钩的东西叫啥?”
“御厨忙答道,这个在我们当地人称罗锅海米。干隆连说不雅不雅,御厨忙说,那就请陛下给赐一个名字吧。”
说到这里黄有功抖擞精神一甩手臂,装模作样的说:“干隆沉吟片刻,说,‘朕看它色泽金黄,状似金钩,就叫金钩海米吧,这道菜就叫金钩钓玉牌吧’。”
“然后从此以后,咱们的海米就有了金钩海米的名字!”
四个女同志听的连连赞叹:“哦哦,原来是真么回事呀。”
“今天开眼了,原来咱们的海米名字是皇帝恩赐的。”
“什么恩赐?”漏杓瞪眼,“皇帝是咱们无产阶级的最大敌人,他是封建时代最大的剥削者!”
然后他又对黄有功说:“你这查的什么典籍?肯定是假的!”
读书人或者说自认为有学识的人,最不愿意被人质疑自己的权威。
黄有功便着急,说道:“你凭啥这么说?你是从什么典籍里看到过的?”
漏杓说道:“我没有从典籍里看到什么,也用不着看,哼哼,但我知道金钩海米的名字从古代就有了,因为我当时学厨的时候,学到的第一道菜就叫金钩银条!”
他对其他人说:“当时我不懂呀,还奇怪的问师傅,明明是海米炒豆芽,为何叫金钩银条?”
“我师傅给我介绍,说你看这海米弯弯的是不是像金钩、白色的豆芽去头去尾像不像银条?这道菜在古代就有了,我们学厨的祖师爷都叫它为金钩银条!”
黄有功一听愣住了。
但他反应很快,赶紧抓漏杓话里的漏洞:“你说的古代,也有可能就是清代,就是干隆皇帝以后才有了金钩银条这道菜!”
漏杓则说不是,两人便开始争执,倒是一时之间忘了干活的正事。
王忆无奈的摇头苦笑。
他端起灶台上的盆子去外面找空地,然后把热气腾腾的红虾给倒在了地上。
此时岛上好些地方炊烟嫋嫋,海风一吹都是煮虾的咸鲜滋味。
王忆走到山顶边缘往下看,入目所及是社员们全体晒虾米的热闹情景。
也有秋末冬初别具一格的渔家风情。
这东海不比南海也不比渤海,它四季分明却没有特别分明,四季风情并不清晰。
现在是秋冬时节,山上还有绿树,大片的松柏常青,零散分布着香樟、玉兰、腊梅、金银花、人参榕、大叶女贞、桂花、栀子花之类的一些在冬天也能长出绿叶的树木。
整体来说,春夏那漫山遍野的碧绿已经没了,野草山花早就枯败,哪怕如今天空湛蓝、阳光灿烂,风一吹,枯枝败叶摇晃飘荡,萧瑟感还是很浓烈。
让人感觉意兴阑珊,情绪低沉。
但王忆的目光转向各组的人家,那就不一样了。
初冬的风萧瑟又冷酷,可生产队有热情洋溢的集体工作来抵消,还有那一片片铺展开来的红虾,此时王忆俯瞰下去,看到岛上有一片片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