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秋渭水也在听自己的话,那真是越说越有劲。
王忆注意到了小伙子的小心思。
然后为他感到悲哀。
你的女神即将成为我的新娘了……
老人们没注意这点,还在唏嘘感叹:
“这就叫时代的潮流,咱岛上是哪年通的戏匣子?六零年是不是?”
“是六零年,六零年二月,我记得准没错,因为刚通了戏匣子咱听的第一段广播新闻就是说经过国家调查发现全国少数民族地区除青藏高原外,基本上都实现了人民公社化。”
“老姜记得很准,是这么回事,还有当时咱们国家自行设计制造的液体燃料探空火箭首次发射成功了……”
“一眨眼二十多年了?难怪年轻人看不上这戏匣子了,二十多年喽,收音机进入千家万户了!”
老人们连连发出感慨的声音。
老李子对王忆三个青年说:“你们现在有收音机了,那时候收音机可太罕见了,戏匣子是我们的收音机、我们的宝贝。”
“广播站给我家挂上戏匣子的时候我娘还在,她没见过收音机也没见过这戏匣子,戏匣子突然唱起戏来吓她一跳,还以为有个女人藏在我家屋顶上,哈哈!”
笑声很响亮,但并不是兴高采烈。
老人们有些难过。
他们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如今要被时代的潮流给抛弃了。
他们自己也被时代抛弃了。
小刘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引得老人们长吁短叹、情绪低沉,这样他顿时手足失措。
秋渭水的情绪容易被身边人所感染,她也有些伤感起来。
见此王忆赶紧安慰老人们说道:“老爷子们,你们爱听歌那我给你们唱一首歌,你们仔细听听,要是能听懂它说的是什么,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尽量用粗犷的嗓音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是95版《三国演义》主题曲《滚滚长江东逝水》。
他现在唱出来没什么事:看现在这些老人的样子,他们应当是看不到《三国演义》的首播了。
即使能看到也没事,十几年后老人看电视的时候还能记得今天有人唱了这么一首歌?
所以他放心大胆的唱了出来。
说实话他的嗓音不太行,普普通通,但他在82年这三个月勤於劳作和锻炼,身体素质大增、肺活量大增,这样一首歌拉长腔调唱的还不错。
他一曲唱吧,祝老头顿时站起来鼓掌,激动的身子摇晃、胡须摇晃、脸色发红:“好!这是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啊。”
同样做过教师的姜老头也激动的站起来鼓掌:“你这个小伙子可真是了不得,太了不得了!《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可不是歌,这是你自己改编的吗?”
王忆没说话,秋渭水已经揽住他的胳膊自豪的说道:“我刚才忘记给你们介绍了,王老师不光是诗人,还是一名编曲家!”
姜老头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后生可畏啊,真是后生可畏!”
祝老头看向老李子说:“你听懂这首歌了吗?人家小伙子有才华呀……”
“会写歌当然有才华。”老李子心悦诚服的说道。
姜老头瞪了他一眼:“你这老头没有文化,主席同志怎么叮嘱你们的?‘学问很多,大体要稍微摸一下,因为要把革命事业做好,没有比较完全的知识是不行的’。”
“你看你,你是毛委员的战士,可你听他的话了吗?”
老李子不服气,说道:“我说的不对吗?会写歌还不叫有才华?”
姜老头说道:“人家老祝说小伙子有文化是因为他用这首词来劝慰咱们,‘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小伙子是说,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不都有死的那一天吗?咱老百姓不要妄自菲薄,他们的英雄伟业、他们的精彩人生,都在咱的聊天说地之中!”
姜老头上来拍拍王忆肩膀赞叹道:“王老师,你是教语文的吗?这文化水平很不错。”
秋渭水继续骄傲自豪:“王老师什么都教……”
“噢,王老师!天涯小学今年复学了,一个王老师领着复学了,就是你?”祝老头指着王忆问。
王忆点点头:“对,是我。”
祝老头跟其他老人说道:“这下子明白了,他和水丫头是郎才女貌啊!”
其他老人纷纷点头。
秋渭水想起路上自己想收起伞的时候王忆也这么说过,然后她心里抹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莫非自己和王老师是天生的一对?
小刘这边也明白了,他深深地看了眼秋渭水,落寞的走进传达室说:“祝大爷,我给你们换一个新戏匣子吧,这个戏匣子让我带回去。”
祝大爷笑道:“不用了,能用先用着,这戏匣子是六零年的老物件,老物件跟我们老家伙正好般配。”
见老人们坚持,小刘只好挎起箱子准备走。
王忆等他走出去后又追上去,说道:“刘同志您等一下,您好,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广播站现在有很多这种广播匣子吗?”
小刘点点头。
王忆问道:“那这种广播匣子能不能安装到我们外岛的生产队去?”
小刘摇头说:“这个可做不到,因为它需要广播线,没有广播线它一点用都没有。”
外岛的岛屿自然是没有通广播线的。
王忆想了想问道:“你们广播站把回收的戏匣子都拆掉了?拆了零件下来?”
小刘说:“对,按照上级的要求进行回收。”
王忆便试探的问道:“那能不能出售给私人呢?”
小刘疑惑的看向他:“什么意思?谁会买这些广播匣子的零件?没什么用呀。”
王忆说道:“这些配件再加上一些线路和电子元件可以做收音机,我们生产队现在只有一台收音机,毕竟收音机太贵了。”
小刘看到秋渭水在旁边,还是忍不住想表现一下自己。
於是他便得意的说道:“收音机早就进入老百姓家里了,不贵,好些人家买的起。现在贵的是录音机,录音机你知道吗?你们岛上的生产队里还没有吧?”
他的语气中略含鄙视,不等王忆说话,秋渭水先接话说道:“放磁带的录音机,听歌的嘛,这有什么?你家里有吗?”
小刘被她质问略有心虚,说道:“录音机多贵呀,一台三洋四喇叭要200多元,普通职工不吃不喝攒四五个月的工资才买得起——但我爸说我要是考得上大学,他会给我买一台、买一台三样双喇叭。”
秋渭水平淡的说道:“王老师就是大学生。”
“78年的新一届!”她又补充一句。
改革开放新一届大学生是极有含金量的,当年那真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小刘对王忆态度顿时转变了,他点头哈腰的说:“原来是师兄呀,师兄您好。”
王忆笑道:“师弟你好,我还是刚才的问题,我们私人或者说社队企业、生产队集体能不能买你们的广播匣子零件?”
小刘为难的说道:“应当不行,我做不了主。”
“那你们广播站的石站长能做主吗?”秋渭水问道。
小刘说道:“他当然能做主。”
秋渭水拉了拉王忆的衣袖问:“王老师你要买那些零件吗?”
王忆说道:“对,我想买了给咱生产队家家户户拚装一台收音机,咱买不起新收音机,但可以拚装一台简单的、也能收几个台的机器。”
这事也在他的发展规划中。
生产队家家户户进入电气时代,不光要有电灯还要有收音机,以后录音机、电视机慢慢引进。
其中收音机和无线电机是各种电器中唯二可以自制的电器,能懂点电磁学理论的普通人就能自制。
随着一届届的大学生踏入社会,随着领导人再度出山掌权后在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提出‘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必须从科学教育入手’的伟大理论,民间对科学和教育越发重视,人民也越发热爱科学和学习。
就在这个大背景下,中国人民的科学素养慢慢加强,社会上出现了众多的收音机、无线电爱好者。
其中无线电因为双向互动的能力而备受青睐,发烧友将一直持续到二十一世纪。
不过最火热的就是八九十年代。
这年代再过几年,那自组收音机、自研无线电台将成为社会热点。
如今热点的苗头出现了,已经有广播或者报纸报道相关信息了,所以听了王忆的话秋渭水和小刘都不吃惊。
秋渭水便说道:“我认识石站长,走,我去找他求情,他会卖给咱们生产队的。”
王忆拦住了她,说道:“这事不着急,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和刘同志去问问石站长,打听一下政策,咱们不能干违反政策的事。”
秋渭水是叶长安的孙女,石站长肯定会卖她面子,但那样就等於是利用了叶长安的权力。
以王忆对老爷子的了解,老爷子绝对反感这件事,恐怕会批评秋渭水的做法。
他才不愿意为了一堆破烂电子零件让秋渭水为难。
因为广播匣子的配件虽然能用於组装收音机,可距离真的组装起收音机差远了,真要组装收音机王忆得自己从22年网商平台买套装零件。
他想买广播站的那些广播匣子配件就跟他找电影站买机器一样,只是买一个掩护罢了。
因此这种事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再找其他掩护便是。
於是他劝说秋渭水回家,跟着刘鹏程也就是小刘去往广播站。
他的大学生身份对向往大学生活的高考生们威慑力十足,刘鹏程后面不敢再小看他,将石站长的情况给王忆介绍了一番,以便於他待会去商谈。
广播站是一座二层楼,楼顶有大锅盖似的雷达,四周电线密密麻麻,门口挂着‘翁洲市海福县人民广播站’的木牌,左右两边墙上照例刷着标语:
‘新闻、旧闻、不闻,或急、或缓、或舍’。
‘坚持实事求是,力戒虚假消息’。
‘着眼人心所向、正义所在,传递正确信号、坚定信心,从而凝聚志气、提振士气’……
进入院里几个男孩子在玩游戏,打撬棍。
这游戏所需工具是两根棍子,一根是把粗一点的木头削成两头尖长、中间短短的一截,这个就叫撬棍,是放在地上的。
另一根棍子就是寻常的棍子,叫打棍,要抓在手里的。
然后用打棍敲撬棍的一头,等撬棍飞起来后快速用打棍往前敲打它中间部位将其击打出去——谁能击打得最远就算谁赢了。
这游戏有点像是打棒球,实际上它的取胜诀窍就跟打棒球有关,用类似棒球棍那种前面粗沉结实的棍子当打棍,往往更便於发力将翘棍打的更远。
刘鹏程让他在院里等等,他去看看石站长是不是在办公室。
王忆站在树荫下等待,看到打撬棍的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老是输,便冲他招招手。
小孩过来问:“叔叔,干什么?”
王忆把打撬棍的诀窍交给他,让他去找一条上半截粗而结实的棍子当打棍,这样就能有赢的机会了。
小孩不相信,王忆便笑道:“你去试试就知道了,要是不好用的话你回来找我。”
这样小孩便跑去找合适的打棍了。
王忆看了好几轮打撬棍结果刘鹏程一直没出现,他正怀疑这小子放自己鸽子了,然后听到有人惊喜的叫他:
“王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王忆扭头一看。
是电业局的技术员林关怀!
两人对於能在这地方遇到彼此都大感惊奇。
他们草草一攀谈,王忆明白了:原来刚才刘鹏程说的那个‘来找他探讨学习问题的同学’就是林关怀,两人是高中同学,今年都想参加高考,所以经常凑一起学习。
这时候刘鹏程走出来,说道:“王老师,我们石站长不在这里,要不然你后面再来?”
“咦,关怀,你们认识?”
林关怀高兴的说:“大鹏,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找了个大学生帮我划重点吗?就是这个王老师!”
刘鹏程快步走上来跟王忆握手,说道:“原来就是你呀,王老师,原来我同学跟我念叨的是你!”
他又责备的看向林关怀说:“关怀你可真能保密,原来你找的辅导老师是王老师,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还要一直保密,搞得我以为是哪个干部呢。”
林关怀说道:“王老师不喜欢被人打扰,我答应过他不会乱传他帮我划重点的消息,所以不能乱说。”
王忆拍拍林关怀的肩膀。
这小伙子不错。
实在,靠谱。
他对林关怀承诺说:“你按照我划的重点去复习,会考一个不错成绩的。”
毕竟他有82年高考的原卷试题!
林关怀很信服他,连连点头。
刘鹏程着急的问:“我呢?王老师,能不能也帮我划一下重点,我也想考个好成绩!”
王忆说道:“没问题,我给林同志划重点,不等於是也给你划吗?林同志会跟你分享的。”
林关怀说道:“对,咱俩一起就重点知识进行复习。”
刘鹏程搓搓手,喜出望外。
有了一个新一届大学生的帮助,他觉得这次高考自己有把握了!
於是他改了主意,说:“王老师你先去我办公室等等吧,等我们石主任回来我去帮你好好说说,现在的广播匣子不值钱,他会批给你们的。”
林关怀问道:“石主任能去哪里?下午我来了就没看见他。”
刘鹏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旁边打撬棍的小孩中有一个抬起头说:“我爸爸去开会了,开县里的领导会议。”
王忆听到这话想起今天提前回县里的庄满仓和叶长安,他们可能要召开一个领导班子碰头会。
会议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这样王忆只能先行离开,不过刘鹏程向他保证会尽力帮他们生产队申请买下广播匣子。
时间流逝。
这次会议到了傍晚才结束,县广播站站长石根生拎着手提包急匆匆的回来。
刘鹏程从窗口看到他后赶紧在站长办公室门口等候,帮他接过手提包挂在墙上。
“怎么没下班?”石根生拿起毛巾抆了把汗,“有什么事吗?”
刘鹏程说道:“对,站长我想向你提出个申请——啊不是,是外岛一个生产队单位向咱站里提出申请,想要采购咱们回收的广播匣子。”
“不行。”石根生干脆利索的说,“这些广播匣子要交回市里上级单位的,不能随意往外卖。再说生产队买回去干什么?他们又没有广播线。”
刘鹏程还想要王忆帮忙划知识重点,便努力的劝说道:“他们想要买零件自己拚装收音机,站长,咱们把匣子卖给他们吧,反正市里回收了也没用。”
石根生笑道:“他们想的太美了,广播匣子怎么能拚装出收音机?”
刘鹏程解释道:“他们生产队学校的老师是大学生,很有文化,他还要买其他的……”
“等等,他们老师是大学生?哪个生产队?”石根生猛然打断他的话。
刘鹏程说:“是天涯岛的王家生产队。”
“王家生产队, 王向红的生产队。”石根生把这话反覆念叨了两遍。
然后他背手在办公室里转了转,说:“我明白了,行吧,那可以把广播匣子卖给他们。”
“你写个条子,到时候让他们生产队和学校盖章,他们要自组收音机还需要其他配件,你去仓库看看又没有他们能用上的,可以一起卖给他们生产队。”
刘鹏程听了他的话又高兴又纳闷,问道:“啊?站长你怎么改主意了?”
石根生笑道:“你不用管,按照我的安排去做就行了。卖匣子和配件的钱交给小米,算咱站内创收了。”
“另外你跟他认识?认识的话把他发展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发展成咱们广播站的通讯员,这同志好像挺有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