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不再向他看,自落到他手中以来,尴尬之事简直发生了一箩筐。不要试探了,你们就当我死掉了吧
她看上去全无反应,于是第一秋也只能放弃。
苗耘之倒是说∶"这丫头记仇,她死咬谢灵璧,必有原由。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你去看看也无不可。"
第一秋应了一声,道∶"我带她去一趟青州。"
苗耘之皱眉∶"怪梦之中,她可是出尽了风头。如今只怕十分引人注目。你这么带她出门,若有人图谋不轨"
这一点,监正大人倒是无惧。他道∶"本座应允过她,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她。''"还是个多情种子。"苗耘之嘀咕了一句,"那老夫也随你走一趟罢。"
玉壶仙宗。
谢红尘将谢绍冲的手记拼拼凑凑,竟然真的勉强合出一套功法。他将功法一步一步,绘制解析。到最后,只剩沉默。
而此时,百草峰弟子急急来报∶"宗主,老祖恐怕是不行了"
谢红尘站起身来,待要赶往罗浮殿,但很快,他顿住身形,道∶"知道了,本宗主很快就会过去。"
那弟子见他没有立刻动身的意思,只好答应一声,离殿而去。
谢红尘扫视书房,许久,他掏出一个储物法宝,将关于盘魂定骨针的记载典籍一收好,放入其中。
"青蓝。"他对外道。
聂青蓝本就守在殿外,如今闻言,立刻入内∶"宗主。罗浮殿那边,又有人来请了。连大公子都过去了。老祖只怕是真的不行了。"
谢红尘不答此事,反而将方才的储物法宝交到他手上,道∶"你将此物送到司天监,交给苗耘之前辈。"
"苗前辈他到司天监了"聂青蓝惊讶。他当然惊讶。如今医门圣手,一个是苗耘之,还有个是裘圣白。
师问鱼已经将裘圣白收入麾下,若是又添了苗耘之。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谢红尘却只是道∶"去吧。"聂青蓝也不敢答话,只得立刻动身。
而此时,谢红尘这才重整衣冠,赶往周雷峰。固雷峰,罗浮殿。
确实连许多闭关或者隐退的长老都已经到了。见到谢红尘,这些人纷纷上前施礼。谢红尘也回礼。
这些长老们,对于谢红尘这个宗主,其实十分爱戴信服。
而第二梦中之事,他们虽不问世事,却也悉数听说。此时面对谢灵璧的病情,他们脸色凝重。
其中大长老仇彩令上前,道∶"宗主,请借一步说话。"谢红尘于是随他避过众人,其他人也很识趣地没有跟过去。
仇彩令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中气也足。他说∶"灵璧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虽说梦中行事有失风度,但毕竟也在梦中。如今他性命垂危,约摸时日无多。他的事还是希望你能好生处理。无论如何,不要影响宗门。"
他叹了一口气,道∶"千年门楣,来之不易。"
谢红尘明白他的意思,他问∶"仇长老的话,也是其他长老的意思"仇彩令说∶"无论如何,总是大局为重,不是吗"
这般说来,便是默认。谢红尘目光轻移,看向其他长老。
其他人也在向这边看,但显然,他们的立场与仇彩令等同。
谢红尘说∶"现实之中,吾妻黄壤受盘魂定骨针之刑,已然成为活死人。吾先前甚至设想,她会不会是受朝廷指使,直到亲眼见到她。无论如何,此事总应有个交待。"
仇彩令皱眉,道∶"可就算有交待,身中盘魂定骨针之刑的人,还能复原吗"
谢红尘便彻底知道了十几位长老的意思。仇彩令的话,只怕也是其他长老们想说的话。
谢灵璧眼看就不行了,他若死了,那么无论他做过什么,众人都不希望再追究。尤其是绝不能公审。是以,他们暗示谢红尘,为谢灵璧的所作所为善后。
谢红尘不说话,仇彩令总也不好逼迫。说到底,黄壤的事无论如何谢灵璧都犯了忌讳。盘魂定骨针这样的重刑之器,本就严禁私用。
罗浮殿深处的受刑之人,每一个都是经由仙门公审,认罪伏诛的恶徒。黄壤未经公审,怎么会受刑
此事若是公开,整个玉壶仙宗也难辞其咎。
长老们虽然终年闭关,不理会宗门事务。但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家免不了还是要出面干涉的。
谢红尘注视面前长老,忽而问∶"那么,阿壤就白白受刑了吗"
仇彩令微怔,半晌道∶"宗主,灵璧可是你师父。三百六十余年前,是他从山门之下将你抱回。当时的你,冻得浑身乌青。我亲眼见他解开内衫,将你贴着心口抱入山门。暖了半宿,你才能哭出声。"
"是。我欠他。"谢红尘脸上神情,忽而变得十分淡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反而松了一口气。仇彩令见状,不由道∶"师徒如父子,既是父子,也谈不上亏欠。只是宗主如今已经是仙门之华盖。若是传出这样的丑事,恐怕宗门之辱难以洗刷。"
谢红尘不再说话,他举步进入罗浮殿。
只见内殿榻上,谢灵璧已经是面如金纸。他气息也弱不可闻,直至听到谢红尘的脚步声,他终于睁开眼睛。
"你来了"谢灵璧的声音也干涩,如同被抽干了生气。
一旁,谢元舒本在这里陪着自己父亲,但谢灵璧一见谢红尘进来,立刻道∶"你先出去,我和宗主有话要说。"
谢元舒翻了个白眼。
他自第一场梦重伤之后,将养了几日。如今刚能下床,就听见父亲病危的消息。他急急赶来,然而谢灵璧仍旧是一见谢红尘,便全然没有这个儿子了。
谢元舒冷哼一声,好在从小到大,他也习惯了。他瞟了谢红尘一眼,随即起身出去。
谢红尘来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注视榻上的谢灵璧。
谢灵璧惨笑∶"无论如何,老夫也到了这油尽灯枯的时刻。以后宗门,便交托给你了。"
谢红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谢灵璧想要挣扎。但谢红尘只用一股真气将他一激,他手腕之上,立刻现出黑气。这黑气自他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顿时邪异不堪。
"你以怨为食,修习灵魔鬼书"他语声肯定。
谢灵璧却也不反驳,谢红尘松开手,他的手腕便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又如何本是心存不甘,想要逆天改命。可到底天命难违。"
他深深叹气,说∶"天命难违啊。"
谢红尘许久没再开口。
面前这个人,加害黄壤,很可能还加害了那些无辜的孩子。却只是为了修习这样一种魔功,以怨为食,增长修为。
他说∶"阿壤,就是因为发现了灵魔鬼书,所以被师父残害吗"
"哈哈哈哈。"谢灵璧笑得讽刺,"那个贱婢,老夫早就不想留她活命了。她发现也好,不发现也罢。终究也只是你的一块绊脚石。你这个人,太过心软。将来我若不在,你执掌门庭。有那贱婢在你身边,终是祸害。"
他说了这几句话,便喘得厉害,于是休息了一阵方道∶"还是除去她,为师方能放心。"
谢红尘久久不言。
方才,仇彩令提起谢灵璧对自己的恩德。可他所知的,不过九牛一毛。
"我记得,我从小就住在罗浮殿。在您身边长大。"谢红尘忽道。谢灵璧胸口急喘,道∶"些许旧事,还提它作甚"
谢红尘说∶"小时候我与您睡同一张床,您总是盘腿练功。后来我再稍大些,您便将我赶到偏殿居住。我入夜害怕,又不敢进来找你。只好躲在您窗外。于是您从来不熄灯,也不关窗。"
谢灵璧没有说话,他捂着胸口,目光却有些恍惚。"光阴无情。"他难得也叹了一句。
谢红尘说∶"我从小就知道,大哥是您的亲生骨肉。所以无论他如何欺负,我都忍着让着。直到有一天,您用刺藤,鞭了他一百。您说,如果以后我再忍让他,您就杀了他。否则以他之骄横,早晚也是一死。"
"从那以后,你便日渐严厉地约束着他。"谢灵璧笑着道,"这么多年,若不是你,他焉能活到如今"
谢红尘握住他的手,许久之后,在他掌中画下一串符咒。谢灵璧微微一怔,问∶"你干什么"
谢红尘张开右手,他掌心亦有同样的符咒,只是方向反折,如同镜像。他伸手过去,与谢灵璧掌中符印相扣∶"师父既修习灵魔鬼书,自然知道此法可以夺舍。"
谢灵璧微证怔,这一刻,他眼中的嘲讽消失,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弟子蒙受师父教养之恩,无以为报。但师父加害吾妻,吾亦不能坐视。如今,弟子以此躯壳,酬谢师恩。"他字字平静,道∶"自此之后,你我师徒情绝,只剩仇怨。"
符咒相吸,罗浮殿内殿之中,光与雾交错。
谢灵璧只觉元神颤动。他整个人像是无限大,又无限小,被符咒相吸着向谢红尘的身体而去。临末,他突然问∶"谢红尘,你难道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老夫的阴谋"
谢红尘没有说话。当然想过啊。
多少年处心积虑,修习这样的魔功,正好可以夺舍。不会很奇怪吗
然而,他没有回答。
那一刻,许多旧日事如倒刺,刮过回忆的肌肤,掀开皮肉,露出一片鲜血淋漓。
"你这个人,真是傻啊。"谢灵璧整个元神被吸入谢红尘的身体,他再说话,已经是谢红尘的声音。"真是傻啊。"
他复又感叹。
我筹谋多年,尚有无数计策未出,你已然献上自己的躯壳。
颅内的剧痛消失了。
谢灵璧盯着眼前的"自己",原来,自己已经如此苍老了。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自己"的脸。而此时,对面的他也睁开了眼睛。
那个白发苍苍的"自己"站起身来,言行举止已是全然不同。他也注视着对面的"谢灵璧",许久道∶"你要杀我吗"
谢灵璧动了动这副年轻的躯体,,虽然谢红尘已有三百来岁,但这样的年纪,在仙门正值年。年轻真好啊。而且他的根骨,乃是世间难寻。这样的身躯都能轻易交付,真是天真得可怜。
谢灵璧盯着面前垂垂老矣的自己,喃喃道∶"红尘,你真是让我都有那么一丝丝的感动了。"
他好久不提这个词,如今说出来,都觉得陌生。
于是他又沉默了很久,三百六十余年的记忆太长,再冷血的人,也总有许多东西可以追忆回想。"你走吧,老夫会保你性命。"他垂下头,许久才又阴阴讽笑,"这恐怕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感动了。"
次日,玉壶仙宗对外宣布,老祖谢灵璧失踪,下落不明。
同时,宗门以怀疑其擅用重刑之器为由,将其逐出仙宗,并出高额悬赏,与仙门道友,一并追逃。
仙门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