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工作尘埃落定后,当务之急就成了租房子。
苏青沅的小公寓不大,两个女孩子挤在一处,东西都没地方放。且公寓离支队又远,通勤不方便。
宣月只花了两天功夫,迅速找好了新居,离支队仅有两个街口距离。
老居民区,隔音条件不好,面积也不大,但胜在有烟火气,房租便宜。
她素来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儿时父母离异,她跟着李楠欣一起过着清贫的日子,倒也不觉得苦。
苏青沅看着室内简陋的装潢,说“要不还是住我那儿吧,你这房子太老,连隔壁冲马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何止是冲马桶,仔细点听,简直连隔壁到底是大小便都能听出来。
宣月摆摆手,说没关系,以后上厕所的时候她会记得把音乐声音调大。
搬家这天,袁立也来了。
他积极主动忙上忙下,只要有重物,都会一马当先“我来”
苏青沅偷偷问宣月“行啊你,这才回来多久,工作落实了,新的候选者也安排上了”
“胡说八道什么。”宣月推她一把,“我跟他,姐弟还差不多。”
苏青沅感慨“人家想跟你拜天地,你想跟人家拜把子。”
说话间,袁立弯腰搬箱子,背对他俩。
苏青沅眼睛一亮,“翘臀弟弟诶,还挺性感,真的不考虑一下”
那边的袁立听到动静,回头,“你们叫我”
宣月吓一跳,从桌上拿起拆过封的饼干,一把堵住苏青沅的嘴,“别开口就是十八禁,让人听到以后还怎么共事”
苏青沅咔嚓咔嚓把饼干咽下去,惋惜地看看那边的翘臀弟弟。
“可惜了。”
搬家搬到夜里十点半,为了感谢袁立的帮忙,宣月请他和苏青沅吃饭。
苏青沅最近熬夜赶稿,说要养生,不肯吃重油重盐的宵夜。这个点,除了烧烤店,还真难找到什么养生餐厅。
最后还是袁立想到,“支队对面不是有家老五饺子馆吗听老张说开到挺晚的,要不我们去试试”
两个街区,步行十分钟也就到了。
三人点了四盘饺子、几碟小菜,正等着上菜时,袁立眼尖,一眼瞧见对面大门里有人骑着摩托出来了。
“哎,那不是林队吗”
不等宣月反应,他跳起来,大声喊了句“林队,这儿”
黑色赛摩放缓速度,停在了路边。路灯昏黄,男人摘下头盔朝他们看来。
一身黑色机车服,大背头,头盔一摘,露出极其出色的五官。他看上去像是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还是演无间道的那种。
出了局里,所有人都要脱下制服,所以你也说不清他到底是正是邪。
说是正,却一身黑,眼里还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点不像是传统意义上乐于助人的警察叔叔。
说是邪,和那双眼睛对视片刻,又会完全打消这个顾虑。
宣月没见过比他更不像警察的警察。
但要说他是别的什么行业,她又想不出有比警察更适合他的行业。
苏青沅愣了愣,小声问“这位是”
宣月动了动唇,好半天才说“我们队长,林长野。”
苏青沅一惊,失声“就是那位”
“嗯,就是那位。”宣月给予眼神警告,把她没出口的话堵在了嘴里。
在知道队长练左手枪那天起,袁立就化身迷弟,此刻高高兴兴冲到路边,“林队,你怎么这会儿才下班”
“加班。”男人看他一眼,目光落在饺子馆里。
宣月也不得不站起来,喊了声林队。
袁立立马贴心解释“宣姐今天搬家,我来帮忙,忙到这个点,出来找点吃的。”
说到一半,眼睛一亮,“林队,你还没吃饭吧加班这么辛苦,要不一起进来吃点”
宣月“”
可能全世界真就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林长野长了张不愿与人类共进晚餐的脸吧,可是袁立都已经发出邀请,她也只能
“是啊,队长辛苦了,一起吃点吧。”
林长野看她两眼,轻而易举看出她的言不由衷。
搬家就搬家,让刚认识没两天的小男生鞍前马后的,还挺会用人。
本来也没兴趣搅合她的事,可话都到了嘴边,看到她眼里明晃晃的“赶紧走”,他忽然不想走了。
“那就吃点。”
无视那人明显一僵的表情,林长野顺手把头盔挂在车把上,老神在在走向她。
四人桌,四张椅,其中一张被苏青沅拿来放包了。
他瞄了眼那只女士手提包,“劳驾。”
苏青沅后知后觉,赶紧拿开包,“您坐,您坐。”
连敬语都用上了,宣月一阵无语。
苏青沅是谁,嚣张惯了的人,这会儿都能被林长野的气势压得用上了“您”,不愧是队长。
男人手长脚长,坐下来,长腿颇有点无处安放的意味。
宣月就在他旁边,为避免肢体接触,被迫缩手缩脚,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媳妇。
刚才桌子上还热火朝天聊着家长里短,这会儿就跟被喂了哑药似的,一个个都不开口。
好在老五在一旁煮饺子,探个头打破沉默“林队,这您队里新人啊”
“嗯。”
“我就说,这气质也不像一般人,原来是您手下的,果然不一般”老五竖起大拇指。
袁立摸摸后脑勺,傻呵呵笑“哪里哪里,您过奖了。”
宣月“”
傻弟弟,人家根本不是夸你,只是隔着你夸队长,你开心个什么劲
一顿饭吃的一言难尽,除了尬聊还是尬聊。
“队长好辛苦,加班到这个点。”
“不辛苦。”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紧急加班吗”
“不能说。”
本来忙活半天,宣月觉得自己能一口气吃下两大盘饺子,到最后草草了事,竟也感觉不到饿了。
对着这么张脸,谁能吃得下
宣月心道,当初真不该一走了之,说不定留下来,不去美国治病也能把体重降下来。
林长野倒是不客气,一口一只饺子,吃得并不斯文。
他们的饺子有一半都给他消灭了。
吃完饭,他起身付账,宣月赶紧站起来,“队长,今天这顿我来”
林长野没理她,扫码付了钱,走到街边拿起头盔,嘱咐她和袁立“早点睡,明天开始军训,养精蓄锐。”
视线最后落在苏青沅面上,因为不认得,就只略微点头示意。他长腿一抬,跨上赛摩,绝尘而去。
苏青沅第一个反应是,“艹,这男人真带劲”
第二个反应才是一脸“我懂你”的表情,跟宣月咬耳朵“这下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看不上翘臀弟弟了。”
宣月“”
这一夜,苏青沅留在她的新居,挤在一张床上。明明说好要养精蓄锐,可苏青沅不肯放过她,翻来覆去追问当初那一夜究竟是什么情况。
宣月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也就是渣男遇见,浪打浪。”
“本来我是要批评你这种过于随意的生活作风,但是”苏青沅话锋一转,“看见他本尊之后,我只想说,请你务必继续发扬下去,这种便宜不占,便宜谁啊”
“别说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宣月扔了只抱枕过去,砸她一脸。
“努努力,这种事有一就有二。”苏青沅热情鼓励她。
“我保证过了,以后他是队长,我是下属,仅此而已。”宣月翻了个身,“再说了,虽然我不像袁立那样把警察当做信仰,但人要讲良心,好歹穿上这身制服,就要对得起这个称谓。”
她看了眼挂在衣架上,被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警服。
人民公仆,以后是不能随便再浪了。
等到宣月都快睡着时,苏青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等等,他说你们明天要军训”
是的,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军训,说起来都是泪。
警队的军训和外面不一样,更严格,更地狱,全封闭式,且足足持续一个月。
宣月本以为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直到大清早站在训练场上,看见不远处朝人群走来的那个身影。
一身黑色制服,肩上两杠两花。
行动有力,身姿笔直。
太阳打在他利落分明的五官上,轮廓像刀刻一般。
他停在人群前方,“我是林长野,平成公安局刑警支队长,也是这次的军训负责人。”
明明饭已吃饱,宣月忽然感到一阵头重脚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前路漫漫,人生灰暗。
她只能鼓励自己狭路相逢勇者胜。
俗话说得好,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好在林长野是个正直的人,宣月预想之中的针锋相对并未出现。
前来军训的不止市公安局的新人,还有各个区、各个分局乃至大队新招的人手,一共六十来人。
除了宣月,还有三名出入境管理的新人是女性。
第一天的军训内容很枯燥,就是纯粹的体能训练,教会你什么是令行禁止。服从命令。
林长野很正直,正直在他没有性别歧视,一视同仁。
但这种时候,大家可能巴不得他有点性别歧视。
秋老虎当空,学员们个个晒得大汗淋漓,此刻才开始感慨,大学的军训是有多水。那时候以为跑两圈,蹲几分钟,就是人间疾苦。
还是太年轻了。
到了这里,跑步是以十圈为计量单位。
下蹲是半小时起。
有人脚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就对上一双没有感情的眸子。
“对,对不起,林队”
“脚麻了”
“麻了”
“那要不要去一边坐会儿”
学员眼睛一亮,“可以吗”
“可以。”林长野淡道,“如果你需要,我还能给你按摩。”
“”
那人老老实实蹲好,不敢多话了。
后来做引体向上时,有个女警只做了不到十个,手就软得不行。林长野让她继续,她抓着单杠手都在抖,泪汪汪说“我做不到”
“继续做。”
年轻的姑娘脸涨得通红,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手一松,从单杠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都绷不住了。
林长野给了她几分钟的休息时间,依然是那句“继续。”
人群里传来些许骚动。
军训不是要分男女的吗为什么他不分男女
况且引体向上这种事,能标准完成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求一个女孩子也要做到极限
干警察又不是为了比谁引体向上做得多
有人小声说“出入境是做文职的,真的不需要那么好的体能。”
空气短促地岑寂下来。
林长野看着女警,问“如果当街遇见歹徒,有人向你求救时,你会怎么办”
女警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是不是也要告诉他,不好意思,你是做文职的,体能不好,帮不了他”
“我,我可以报警。”
林长野的目光落在她胸前。
警队的黑色t恤,左胸处有警员编号,右胸处写着所在部门。
“平城罗安区出入境管理大队,张丽华,警员编号967351。”
女警怔了怔,下意识答到。
“你就是警察,为什么要报警”
“”
“突发情况,每个警察都有可能遇到。在危难时刻,有市民向你求救,你能以我是文职为借口,畏缩不前吗”
林长野目光严厉,扫视一圈。
“你们也许觉得我不近人情,对待女警也一样不留情面,但我希望你们踏进这里,就要牢记一个道理。”
“你们首先是一名警察,然后才是男性、女性。”
“也许部门不同,职能不同,擅长的事情也不同。但归根结底,警察要做的事情不过一件保护市民。”
“即便是文职,也有可能遇到危险情况,身为警察,永远要冲在市民的前方。”
林长野的目光回到那名女警面上,最后是很平静的一句。
“练好体能,先保护好自己,才有资格谈保护别人。”
一片沉默里,袁立这狗腿子忽然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林长野侧目扫他一眼,“我让你鼓掌了”
袁立僵住,巴掌横在半空,拍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我不是来耍猴戏的,不需要你们叫好,也不怕你们讨厌。只希望你们踏出这里时,我完成了我的工作。我不敷衍任何人,所以你们也别想敷衍我。”
人群鸦雀无声,他收回目光,仍是那两个字“继续。”
宣月站在人群里,从头到尾看着他。
她想,怎么会有这么棱角分明的人
跟世故圆滑完全不沾边。
妈妈从小教育她,人要懂进退,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别撞南墙。宣月倒是不算圆滑,但也不会像他这么,这么头铁。
对,头铁,这是她觉得最契合他的一个词。
她从前不喜欢方正严苛的人,总觉得难相处,没意思。可说来奇怪,今天在人群里淌着汗,衣服头发湿透了,明明体力都透支了,却好像总还有点什么在支撑着她继续下去。
林长野这个人,好像能给人一种动力。
叫人不服输,咬牙继续往前走。
一年前那个夜晚,她本来觉得精疲力尽,但因为遇见他,走出泥沼好像也不那么难了。
一年后的今天,她仰头望着单杠,咬咬牙,跳上去,牢牢握住了冷冰冰的铁杆。
虽然做到一半就开始手软,向上攀升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但她咬紧牙关,还是继续做。
人的体能是有限的,一整天下来,他们跑步,下蹲,站军姿,做引体向上。
浑身都在发抖,脑子已经停止转动,只剩下一根紧绷的弦。
二十个做完后,她手一松,直接躺在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只省下沉重的喘息。
真他妈要了命啊,她想,这工作是不是找错了
天是灰的,风是热的,地是硬的。
肺都要炸了,眼前一片乱糟糟的金星。
在这片数不清的星星里,有人走到她身边,那张刀刻似的脸映入眼帘。林长野与她对视片刻,丢了瓶水过来。
宣月条件反射,抬起软绵绵的手,差点没握住。
“做的不错。”他这么说。
宣月愣了一下,慢慢地拧开瓶盖,也没急着喝,先倒了自己一头一脸,像身边的男学员一样消热。
一瞬间。
天蓝了,风静了,身下的塑胶跑道也柔软了。
她侧头看着那个走向其他学员,递矿泉水的男人,心想,你他妈有黑魔法吧。
一整天的高强度训练结束后,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宣月回到宿舍,原本该先洗个澡,身体却不听使唤,径直瘫在了床上。
就稍微躺一下。
十分钟就好。
一会儿就起来洗澡。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迅速入梦。
军训地点在平城警校,靠近郊区,全封闭式,好在宿舍是单人间。
训练期间,所有人员的电子设备都被没收了,直到回宿舍前才还给大家。
睡得昏天暗地时,一整天没有碰过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宣月睡得死,一直没能被震醒,直到电话第三次打进来,她才睁开足有千斤重的眼皮,迷迷糊糊摸过手机。
来电显示只有四个字队长大人。
于黑暗中看见光亮的屏幕上出现这么触目惊心的四个字,宣月顿时清醒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噌的一下爬起来,盘腿正襟危坐,甚至还清了清嗓子,才接通电话。
“喂”
那边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我还以为要等到下辈子,才能打通这个号码。”
“”
“五分钟后,大门口集合。”
宣月一惊“有什么事吗”
“怎么,妨碍你睡觉了”
“没有。”
有。
林长野叫她的名字“宣月。”
“到。”
“我有没有说过,队长的话就是命令”
宣月跳下床,低低地应了一声“马上就来。”
挂电话之前,那边补充了一句“穿便装。”
接下来,洗脸、穿衣,一气呵成。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赶了。
女孩子在梳洗方面本就要耽误时间一些,就算是读书时,念的是外语专业,每天早上都有雷打不动的早读,她也要花上十来分钟的时间洗漱。
而今,两三分钟就胡乱套好了衣服,扎起马尾,冲出宿舍。
哪里顾得上打扮。
大门口,林长野已经在候着了,身边还站了个袁立。
宣月小喘着气,跑到面前,叫了声林队。
他看她一眼,留意到那双眼睛还有一点肿,带着刚刚醒来的惺忪。
“走。”他言简意赅,掉头往大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