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溜烟窜过,篝火在墙壁上跳出鬼影,三花猫的尾巴竖如旗杆,所有的毛在一瞬间炸了起来。
凄厉的猫叫声里,林守溪与宫语从洞窟内走回来。
“怎么了”宫语立刻问。
“笑,她在笑”三花猫指着尸体大叫。
林守溪皱起眉,俯下身望向这半截尸体,少女皇帝枯萎的唇平静如常,哪来什么笑意。三花猫战战兢兢地凑近去看,也不见她在笑,心中惊疑不定。
“是你一猫独处,吓到了吧。”宫语也寻不见半点异样,她说“你如今已是苍碧之王,可不能这样胆小了。”
“不,不是的本尊可不胆小。”三花猫杀了一年的妖魔,胆子早已今非昔比,它急得走来走去,不断辩解“可是我看到了啊,我真的看到她笑了我明明看见了呀。”
“你确定不是看花眼了”宫语问。
“我”
三花猫挠着毛茸茸的三角状耳朵,不停地走来走去,一时拿不定答案。
若是惊吓过度,看花眼也是常有的事
“也许吧”
三花猫还在犹疑之际,它又鬼使神差地朝着那半截尸体瞥了一眼,这一次,它清晰地看到尸体的右唇角慢悠悠地挑起一个弧度,轻蔑而挑衅。
三花猫连忙指着皇帝的尸身,不停大叫,催促大家去看,可当他们转过身时,那抹笑容又消失无踪。
宫语与林守溪被三花猫的一惊一乍搞的一头雾水这只猫怎么了疯了吗
“你们相信我呀,她真的在笑,真的在笑的”三花猫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这么苍白无力,它努力解释,可什么也解释不清楚。
没有人相信它。
慕师靖也从洞窟中走出,她一手扶着墙壁,一手将红色的绣鞋勾回玉足上,少女双腿微微内屈,整理着红裙的下摆,颤着纤腿缓缓走出,疑惑地问“发生甚么事了”
三花猫连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我相信你。”慕师靖说。
三花猫眼睛一亮,忙问“真的吗圣子殿下真的相信我吗”
“当然。”慕师靖将它抱起。
三花猫心想,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圣子殿下最靠得住,以前真是误会她了,可不等三花猫表明忠心,慕师靖就贴着它的耳朵,轻柔地说“谢谢小三花帮姐姐解围呀。”
三花猫闻言,耳朵又拉拢了下来原来圣子殿下也不相信它,她以为自己一惊一乍,是引开林守溪与宫语,帮她解围。
圣子殿下也太自作多情了,本尊看热闹都来不及呢
慕师靖感受到了三花猫的失落,揉了揉它的脑袋,说“若小三花实在忌惮这尸首,我带你回苍碧之王的心脏里睡吧,那里暖和。”
“才不要”
三花猫却是鼓起了勇气,攥紧猫爪,愤怒地说“本尊今晚就要盯着她,盯她一晚上,看她还笑不笑”
于是这个雪夜,三花猫就坐在皇帝的半截尸体前,蹲守了一夜。
同样,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夜,远在长安的皇宫中,也响起了臣子们的哭声,年轻帝王的死讯会在次日清晨传遍整座长安。
自六十年前真气复苏以来,随着修真者队伍的日益壮大,皇帝的权威也被日渐动摇,半年前,天下灭圣的说法就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中间发生太多事,武林元气大伤,自顾不暇。
如今,不等各大门派灭圣,这位被强行扶上王位的仅有十几岁的皇帝就驾崩了。
皇帝是得病死的,他得了疯臆症,总是神神叨叨地说,皇宫内有脏东西,要觊觎他的王位,这种疯臆达到极致后,他赐给自己一条白绫,亲手用白绫勒死了自己。
用白绫勒死自己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皇帝不愧是皇帝,他在癫狂中做到了。
国师听到了皇帝的死讯,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让使者退下。
黑暗中。
司暮雪款款走出,雪白的狐尾招展,步态袅袅娜娜。
“我还以为你会掉两滴眼泪呢,没想到你装都懒得装了。”
司暮雪的九条狐尾弯曲,交错间,她直接坐在自己巨大而柔软的狐尾里,如窝在一张悬空的椅子里。
长安城的一战早已落幕。
司暮雪与林仇义战成了平手,这种平手并非境界上的对等,而是他们谁也无法真正杀死谁。
吞食道果之后,司暮雪不仅九尾复生,九条狐尾也都变成了至纯至圣的雪白颜色,她的长发宛若白雪中燃烧的烈焰,斜坐之时,她不似神女,更似妖王。
林仇义没有理会司暮雪的冷嘲热讽,他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皇帝死了。”
此皇帝非彼皇帝。
司暮雪沉默片刻,她回想着那枚金色的幽冥道果,发出了被命运愚弄的嗤笑,她问“你三百年前就预料到今天了吗还是说,你一直在等今天”
“嗯,我也得到了一份圣谕,在三百年前。”林仇义所。
“上面写了什么”司暮雪立刻问。
“今夜已是真相大白的前夜,你不必这么急着知道答案。”林仇义说。
洞窟外下了一场小雪,小雪淹没了黑龙来过的痕迹。
三花猫盯了一整夜,盯得猫瞳涣散,布满血丝。
这半截少女尸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三花猫终于扛不住,在慕师靖的怀里倒头睡去,慕师靖抱着它出去,将它塞回苍碧之王的心室里,让它好好休憩。
宫语与林守溪也达成了共识,这具尸体本身的意义并不大,黑龙也许只是想告诉他们,皇帝已死。
“皇帝如果死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林守溪问。
“未必。”
宫语轻轻摇头,说“万一这是陷阱呢更何况,我的伤远未痊愈。”
“师祖气丸损裂了吗”林守溪问。
“人神境没有气丸,只有气海,那一战,险些将我的气海打废了呢。”宫语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她眸子一转,柔媚微笑,问“师父这么关心徒儿,是想用你的内鼎为徒儿疗伤吗”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林守溪轻声说。
宫语噙着笑意,也未勉强他什么她似乎喜欢上了这种慢慢调教师父的感觉。
篝火熄灭,太阳升起。
黑夜赋予少女尸首的神秘面纱已被撕去。
暴露在阳光下的女帝极美,小腹处的冠冕图案还在熠熠生辉,但她已是枯萎的花瓣,再散不出一丝一毫的芬芳。
将一夜的时间腾给这具尸首,宫语自认已给足了尊重。
在确认她没有半点生机之后,宫语不再多虑,她将这碍眼的尸首拎了出去,扔给慕师靖看管。
犹自穿着婚裙的慕师靖有种被人抢了夫君还给人数钱的错觉,很是委屈,她的恼意无处发泄,就将这半具少女尸首当成沙袋,挥舞着拳头一顿猛砸。
这具太古龙息也没有毁灭的身躯有着难以想象的柔韧与弹性,是最合适不过的沙袋。
慕师靖连打了数百拳,心情明朗了许多。
阳光照进了尸首琉璃雕刻般的瞳孔,折射着淡彩的瞳仁映出了慕师靖的模样。
慕师靖沉醉于自己的容貌,想看得更真切些。
她俯下身,凝视她的瞳孔。
不知是不是错觉,琉璃瞳孔的深处,慕师靖隐隐看到了黑裙少女遥立山巅的背影,背影稍纵即逝,一如黄沙般在指间流逝的万载时光。
洞窟内。
宫语将笔记交给了林守溪,让他继续读下去。
故事已至北行前夕。
字迹像是结在书页上的冰霜。
昨夜守了一夜,宫语也有些倦了,在林守溪开始念诵笔记内容之前,她侧过身子,轻轻卧上了林守溪的大腿,青丝流泻间,仙子闭上眼眸,像是进入了酣甜的梦乡。
北地的风雪飘入了她的梦境。
那场北国极地之行共有三次,三次的跨度历时百年。
关于前两次的北地之行,宫盈只做了简单的记载,记载里,她、小颂,以及其他几位修道者向北边的极寒荒芜之带进发,去往一处有史可载的神秘遗迹,那片遗迹在后来探明是一处墓室,巨大的墓室里,他们寻找到了许多未知生灵的冰封尸骸以及一些古怪的铁制兵器,他们还在墓穴深处的墙壁上印下了许多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
大地上,这样的遗迹太多太多,很多人都相信,在遥远的过去,这片腐朽荒凉的大地上,曾有过繁荣而璀璨的文明。
宫盈一行人将遗迹中的发现带回了神守山。
之后,她就忘了这件事,她没有想到,再次提起它时,已是百年之后。
百年岁月何其漫长,但它落在书里,不过寥寥三个字。
这是寂寞的百年。
宫盈时常会反思修道的意义。
二十二岁之前,宫盈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充实而漫长的,那短短的二十年里,她留下了无数可供日后回想的珍贵记忆,可当她真正踏入仙人境后,原本焚香般缓慢的岁月一下子就成了被烈焰点燃的柴火,枯寂的闭关里,数十年的光阴须臾就被烧尽,只似一梦。
修道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闭关中度过中。
在大部分凡人眼里,人神境是修道的终点,但对于宫盈来说,人神境却更像是只有达到了人神境,才真正拥有了与强大妖魔死战的资格。
于是,她只能不停地闭关,再闭关。
某一年,她也忘记是哪一年了,总之,那天她约小颂一同去吃饭,路过一处稻田时,她看着躬身耕种的农民,停下了脚步。
“对于凡人来说,一天就是一天,但对于仙人而言,十年也可能只是一梦一醒的两天,我们所收获的,只是一场根本记不住的神游宇宙的幻梦。”宫盈茫然地问“与凡人相比,我们的寿命真的变长了吗修道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无数仙人都有过同样的迷茫。
宫盈曾以为自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后来她意识到,几乎每一代弟子,都会有一位她这样的天才,将时间拉长,俯瞰历史的长河,她这样的仙子似乎并不少见。
对于大部分的天才来说,修道最大的关隘就是仙人境至人神境的天堑,许多一生下来就拥有大机缘,被给予了厚望的弟子,一生都停在了人神境的门前。
不知不觉间,宫盈与小颂也在这扇门前徘徊了三十年了。
徘徊久了,人难免会迷惘。
也难怪有许多大修士直接选择散尽修为,化凡而去。
小颂无法解答宫盈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