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像是滚滚翻腾的白沫,撞入跌宕起伏的冰洋,与天地融为一色,举目无垠的白色里,鲸的吟唱声悲伤地传来。
司暮雪踩在厚重的雪地里,驻足聆听鲸歌,她从包裹中翻出了一件雪裘,裹在身上。这里太过寒冷,以她的体魄也无法长久支撑,这身雪裘是衣裳,但她身材娇小,可以将脚踝以上都裹在里面。
娇小清凉的少女一下变成雪熊幼崽。
一丝不苟地拢紧衣裳后,司暮雪取出粮食,小口地啃咬着准备好的食物,为身躯储存热量。
在来这里之前,她听过很多有关此地的传说,传说中,这里有数不清的雪狐、狼獾、白熊,有在海洋中生活的狮象豹类,有以冰雪为食的龙之弃族。
但她来得并不是时候。
如果是夏季,她能看到野兽、海鸟,能看到土地上冰雪溶解后生长出的植被,但现在,像是天神下令剥夺了光明,世界陷入极夜,天地除去漆暗与寒冷,一无所有。
司暮雪吃过了食物,将红色的长发扎起,平日柔软的红发像是一捆冰丝,仿佛稍一用劲就可以揉碎。
她本来以为,这条北行的路上会遇到敌人,它们或许是某个山脉的守护者,也或许是活跃在冰洋里的妖魔,但她什么也没有遇见,寒冷与饥饿就是最大的敌人。
黑色的山体被冰雪覆盖,世界大同小异,走得久了,她会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
食物与水陆续耗尽,身躯也渐渐留不住热,她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在冰雪间穿行,寻找猛兽冬眠的巢穴,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但一拳依旧可以贯穿厚重的皮囊,打断熊的脊骨,滚烫的兽血涌到她的身体上,其他动物没有因为同伴的死亡而苏醒,没有转暖之前,它们会一直沉睡。
“你找不到厄城的。”
身体里,另一个声音幽幽响起,透着疲惫。
“为什么”司暮雪问。
“金佛虽然死去,但天道可以造化自我,它会诞生出新的主宰,不会将力量赐给你这样的外来者。”另一个自己说。
“诞生婴儿需要时间,时势不等人。”司暮雪说“我可以取而代之。”
“狂妄”
“还有别的选择吗”司暮雪淡笑。
“可是厄城在哪里啊你根本找不到去那里的路,你会死在这里的,你会把你,连同我一起害死在这里”那个声音怨毒而凄厉。
“只要一直向北走,总能找到的。”司暮雪坚定地说。
她望着夜色沉沉的北方,黑白相间的山脉在那里绵延。
“你就是个失败者,你早该认命了,长安城外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失去了八条尾巴,那是你的大道根基啊呵,也对,神狐才有九尾,你现在就是一条狗,一条丧家野犬,狗只需要一条尾巴,能对主人摇尾乞欢就够了呢。”那个声音说个不停,越来越刻薄,越来越尖锐,更胜极地寒风,像是扎入心室的刀子。
“不。”
司暮雪貂帽下的脑袋轻轻摇了摇,她用同样冷的声音说“不,当时南行一路没能擒住道门门主的是你,当时长安城外占尽天机却一败涂地的是你,被金佛追杀的路上,让林守溪捏着脖子肆意凌辱鞭笞践踏尊严的也是你你才是那条狗。如果不是我及时逃走,你早就被囚禁,张开腿当鼎炉,日日夜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你,你给我住口”
她的口中像是灌入了尖刀聚成的风,每一个字都在颤抖“击败我的是林守溪,不是你,你不过是活在神血里的寄生虫而已,没有资格辱骂我,践踏我你找不到厄城,将气都撒在我身上,算什么本事”
“我能找到厄城,一直向北走,总能找到。”司暮雪又重复了一遍。
“呵,你一直向北走,只会走到这个世界的最南方,那里同样冰天雪地。”那个声音说“这个世界是个球形,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司暮雪没有说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雪中行走。
那个声音在心底肆意嘲弄,疯癫大笑,最终归于平寂,如这个冰雪世界般平寂。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那个声音才会重新开口“把那个兔肉吃了吧,再不吃要坏了。”
“这里冷,不会坏。”司暮雪说。
“我想吃。”那个声音嗫嚅道。
司暮雪微笑,说“不给。”
冰雪覆盖了她来过的痕迹。
支起布篷,司暮雪蜷缩在里面。极夜的星空极美,它像一片黑死的大海,漫天星光是萤虫不朽的尸体。
“身体里多一个你,像是怀了个孩子。”司暮雪轻轻地笑。
“我可没见过你这么恶毒的娘,何况还是个雏儿娘。”心底的声音冷嘲热讽。
司暮雪莞尔,她取出兔肉干,撕成条,一片片放在嘴里,细嚼慢咽。
今夜她本可以睡得很好,但夜半三更时,危险毫无征兆地临近了。
布蓬外,野兽奔走的声音响起。
司暮雪离开布蓬,看着周围的情况,眉紧锁在了一起。
布蓬的周围聚满了野狼,它们体型比人还大,正绕着布蓬绕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司暮雪发现,它们与一般的狼不一样,透着瘆人红光的眼睛在黑夜中就像是两盏灯,明亮异常,热气从它们的口腔中喷吐出来,很急促。
“这些狼疯了”体内的声音响起。
不待司暮雪反应,巨狼已疾奔过雪地,纵体一跃,朝着她扑了过来。
雪原上,一场厮杀瞬间开启,数十头巨狼几乎同时发动攻势,它们不似武林高手那样讲究招法,用的是最原始最血腥的扑杀与撕咬,像是数十道同时绞向司暮雪的刀片洪流。
司暮雪并不畏惧,她深吸了口气,娇小的身躯在狼群中穿梭,攻似雷震,避似鬼魅,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帮她探查着四周,精准地把握野狼进攻的节奏。
“你要是不行就换我来,打几头狼都这么费劲,没用的东西。”心底的声音冷笑不止。
司暮雪没有回话,她只专心地杀戮,转眼间,她的拳头已浇满了狼血,身边的雪地已尸横遍野,先前围攻来的十头野狼只剩下三头。
司暮雪越战越勇,红眼狼王啸叫着朝她扑来,直接被她一拳打烂头颅,同时,身后又有巨狼袭击,司暮雪头也没回,直接屈膝一跃,身子后翻,坐到了那头狼的脖颈上,巨狼在雪地上腾跃,想将脖颈上的人甩下来,却无济于事。
红发少女以纤细的双腿夹紧它的脖子,一绞,骨裂声响起,巨狼的脖子竟被她直接用腿拧断
最后一条红眼狼看到同伴们的死难,终于生出了本能的畏惧,它想逃走,可跑着跑着,侧过头,发现这少女已追上了它,与它齐头并进,露出笑容。
“别杀它,这些狼不对劲,看看它要去哪。”心底的声音说。
“嗯。”
司暮雪颔首,跃上了狼的背脊。
野狼受惊飞奔。
狂风迎面,吹开了司暮雪的兜帽,满头红丝被风振得笔直,她伏地了身子,比狼更冷漠的眼睛向前望去,天边,雪山泛着诡异的银边。
狼疾奔过大地,竟将她引入了一处冰层深处的巨型洞窟。
洞窟中央,矗立着一棵冰树,这株冰树通体冰雪,却是活的,它不知如何汲取养料,却是做到了开枝散叶,无数雪蝙蝠般的海鸟倒挂在树干上,被野狼一惊,刀片般席卷向司暮雪。
厚实的裘衣为司暮雪挡去了大部分的进攻,但她坐下的野狼却没能支撑住,被蝙蝠抓瞎了眼睛,横冲直撞,胸腹被铁枪般的冰枝贯穿,挂死在树上。
司暮雪踩着狼尸跃上枝头,向下俯瞰。
深不见底。
上方,密集的蝠群再度黑压压地袭卷过来,司暮雪沿着树枝向下纵跃,许久才跃到了底部,在这柱冰树的底部,她看到了一大片涌泉。
那是一个湖泊大小的喷泉池,只是喷出来的不是泉水,而是雪,无穷无尽的雪,这些雪发着光,将整片地底世界照得莹亮。
司暮雪站在湖边,仰头,被这奇妙的景色震撼,久久不语。
“别看了,小心后面”心底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身体的主人更担心这具身体的安危。
司暮雪回过头去。
身后的黑暗中,无数双幽红的眼睛亮起,冷冷地盯着她。
司暮雪原本以为这会是一群巨型的雪狼或雪熊,但当它们缓缓走出冰川深处,露出真容时,她吃了一惊。
从雪峡中走来的是一群虎,它们肩胛骨上的肌肉随着步伐而耸动,獠牙像是两柄倒插的短剑,极为醒目,它们不同于现存的任何一种老虎,也远比它们更加强大。
司暮雪并不畏惧,她捏紧了淋满鲜血的拳头,半步不退,与这些獠牙如剑的虎对峙。
“这里肯定不止这些老虎,快离开这里啊,你留在这是要和它们争个虎王的名头吗”心底的声音大喊大叫。
司暮雪知道,此刻,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感到了一阵呼唤,仿佛这座涌雪的湖泊藏着什么古老的秘密。
不止是虎,越来越多的生灵聚拢了过来,司暮雪从没见过它们,它们有的是生有蜥脚的龙,有的是长有巨喙的鸟。
司暮雪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发生,但她的身后,一声吼叫低沉地响起,令得这些猛兽不敢寸进。
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脚步声。
司暮雪向后望去,瞳孔骤缩。
后方,一头真正的巨龙出现了,它不同于这个世界五爪巨蟒般的龙,也不同于另一个世界生长双翼的蜥蜴,它是一头纯粹凶猛的活龙,身躯足有十丈长,前肢短小,后肢粗壮,最醒目的莫过于那个巨大无比的头骨,它低沉吼叫,露出了满口匕首般锋利的尖牙。
司暮雪的身躯与之相比,小得像是它口中的一片牙齿。
这头龙像是这片冰树雪湖的守护者,它先是对司暮雪发出了警告般的低吼,随后开始奔跑,直接发动了进攻。
甫一交锋,司暮雪就确信,自己没有杀死这头巨龙的能力,它皮糙肉厚的程度更像铜铁,自己的拳头再重,也难以将它活生生打死,但她只要被这头暴龙捕获,咬上一口,整个身体都会被摧毁
“逃”
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作出了同样的判断。
这条裂谷是一个缓慢向上的斜坡,尽头应是出口。
但她的奔跑的速度哪里比得上紧追不舍的暴龙,仅仅数步,暴龙就已迫近她的身后。
司暮雪为了跑得更快些,直接脱去了臃肿的厚裘,她的小熊内衣葬给了秋秧,此刻,里面只穿着一身绸衣绸裤,劲风迎面,衣裤猎猎飞舞,似要和她的肌肤贴在一起。
身后的龙紧追不舍,眼看着它要垂下巨口,将司暮雪吞噬,体内的声音忽然大喊
“跳”
她的身边,有一条湍急的雪流,那是雪湖泊分出的支流,这条支流像是白色的血脉,汹涌狂暴,竟是沿着缓坡逆流而上的
当年司暮雪追杀林守溪时,林守溪不知用了多少次跳河逃生的手段,她没有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活成林守溪。
司暮雪纵身跃入雪流。
湍流将她吞没,裹着她抛向微光闪烁的出口,司暮雪几乎是飞出来的,她重重地砸在雪地上,滚了数圈才止住。
红发少女起身,她的衣裳与绸裤内灌了满满当当的雪,像是给她穿上了一件大棉袄,可惜这棉袄里面没有棉,只有冰。她的肌肤次第战栗,冷得几乎直不起身。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没能逃掉。
后方,那头头骨硕大的龙冲出了洞穴,追了出来。
“它不是要守护那片湖吗,不怕我们调虎离山吗”心底的声音震惊地说。
司暮雪没空说话,她拖着满身的雪,在漆黑的极夜中负重奔跃,巨龙越追越紧,不待巨龙追上,她率先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她要反击,而是她已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