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七章:九尾(1 / 2)

圣壤殿中,赞佩神女从梦中惊醒,她捂着额头,凝视着枕边通体漆黑的罪戒神剑,不自觉地想起了妹妹。

妹妹出生的那天,家族中所有地位显赫的人都聚在产房外,神情严肃,一语不发,她站在父亲的身边,仰起头就能看到他古板的脸上不停流下的汗水。

像是暴雨来临,阴云密布,压抑的环境里,娘痛苦的呻吟隔着门传出,将她的心脏攫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门后终于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是女孩。”

婴儿被抱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她。

“希望她能传承狐祖的神血。”父亲看着尚是婴儿的小妹妹,眼神中充满了喜悦与期待,唯独没有亲情,只像在看一个器皿。

“如果她也不行呢”有人小声地问。

“那就再生。”父亲眼里的喜悦与期待也淡去了。

所有人都聚了过来,为司家又喜得一位妹妹而喝彩,当时的她木木地站在那里,被人群挤来挤去,身子都要散架了。没有人在意她,众人的恭喜与道贺,她十指交错,闭上眼,对妹妹献上了唯一真心的祝福。

妹妹出生那天,家族圣池中的红莲根部又生出了一截细长根茎,它藤蔓般向上缠绕,开出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别人都说,这是一個好的兆头。

“姐姐叫司暮烟,妹妹就叫司暮雪吧。”父亲这样说。

于是她的妹妹就叫司暮雪了。

司暮雪几乎是她带大的。

她始终觉得,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她小时候粉雕玉琢,像是玉中钻出的精灵,一头深红的头发细细软软,极为可爱,叫姐姐的语气也软糯异常,她从小就很善良,很知礼节,无论是亲人友人还是仆人伶人,她善待每一个人,不会因为他们出身的贵贱而有差别。

而每每看到这样的妹妹,司暮烟都觉得心如刀绞。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这一切的美好与纯真都会在不久的未来被敲得粉碎,妹妹是一滴纯净的水,却注定要滴入泥污之中。这个过程会很长,而她要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为什么我们每天都要穿一样的麻衣裳为什么叔叔阿姨们可以穿得那么好看”有时候,小司暮雪也会有困惑。

那时候她们没有好看的衣服穿,每天都是最为简陋的白色麻衣,他们这样的大家族里,连扫地的下人都不会穿得这么简陋。

“因为我们都是未来的圣女。”司暮烟说。

“圣女为什么圣女就要这样穿衣服”司暮雪问。

“朴素,善良,美丽,强大,这是凡人对于圣女的想象,我们家族无论多么殷实,族人无论多么纸醉金迷,作为圣女的我们都必须朴素,圣女尚且如此,凡人更当甘于贫苦,这是我们给予他们的想象。”司暮烟用极冷的声音说。

司暮雪不知有没有听懂,她只是点点头,看着家族的高楼广厦发呆。

夜里,她取出了自己素色的麻衣,偷来墨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司暮烟看了她的画,夸了句这胖老鼠真可爱,妹妹委屈地说,这是大熊。

从那天起,妹妹热衷于在衣服上作画,画的最多的就是熊,不知是麻衣的材质问题,还是她实在没有画画的天赋,她画的动物都歪歪扭扭,难辨模样,倒是有种滑稽的可爱。

后来,这些衣服都被愤怒的母亲亲手烧毁了,母亲严厉地训斥了妹妹,告诉她,这些画是小孩子的游戏,作为圣女必须严肃。

她的小熊与她的童年一起死去。

这次事情之后,母亲就把妹妹从她身边抢走了,母亲说,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她把妹妹保护得太好,没让她知道世界的残酷。

之后一个月,她被关去了思过室。

后来与妹妹的聊天里,她才知道,这一个月发生了多少事

这一个月里,母亲每天都将她带在身边,母亲有着严苛的礼仪,吃饭的时候,必须全家都到齐了,才可以动筷子,只要有一个人没到,那哪怕等到菜都凉了也要等,她不允许妹妹对仆人好,若哪个仆人敢接受她的善意,就会被她加倍惩处。

从此以后,仆人对于这位善良的小主人都避着走,年幼的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她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于是感到伤心。

之后,她又遇到了许多怪事。

譬如她看完一场戏曲,夸奖了唱戏之人的漂亮,当天夜晚,她走过草房时,就会遇见戏子在草房子里行苟且之事,她在街上看到一个公子在楼上赋诗,夸他风流倜傥,不久之后,就会恰好听到这个公子抛妻弃子的传闻,她看到一对夫妻和睦,夸他们恩爱,不久之后她就会看到男人坐在一处台阶前苦着脸抽旱烟,身后的房间里传来激烈的声响。

她明白了什么,忍无可忍上前质问,男人只说,她是自愿的,家里揭不开锅,孩子要饿死了。

司暮雪站在那里,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世界在她眼里变了模样,光的背面一定暗,美好的背面一定是丑陋,母亲拍着她的肩膀,指着两只死斗的公鸡说,你看啊,这才是人生,司暮雪望向一身彩羽凶相毕露的雄鸡,看着它们你死我活争夺,轻声说可我们是人啊,人群骤然响起喝彩,他们为雄鸡的厮杀与反扑喝彩,她弱不可闻的声音被顷刻淹没。

那之后,司暮雪眼中的世界支离破碎,缄口不言,不再夸奖任何事物,是世人眼中最合格的小圣女,母亲看着这样的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别人眼中,这个笑容充斥着母性的光辉,唯有司暮雪感到了冰冷与残忍。

之后,她再也没有在衣服上作画,只是很偶尔,她还是会做梦,做了梦后,她会告诉姐姐。

“我梦见了一片雪,无边无际的冰雪与冰山,那里也生活着熊,它们是白色的。”司暮雪描绘着她的梦境,露出单纯的笑。

司暮烟静静地听,她很想守护妹妹的笑容,可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很小就知道,家族就是深渊,它拖拽着她们不断沉沦,长大对于她们而言是堕落。

七岁那年,司暮雪成功容纳了神狐之血,举族欢庆。

唯有司暮雪不开心,之后的一个月,她辗转难眠,终日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始终忘不了地牢中满地的尸体,它们恶臭,黏稠,是一堆又一堆腐臭的脓血,血路的尽头供奉着神狐巨大的枯骨,它披着斑斓彩衣,是族人敬重的狐祖,却也是她眼里穷凶极恶的魔鬼。

一个月后,司暮雪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那些人都是娘请来的,娘想让我看到世人的丑恶,想要敲碎我的外壳,我知道这种事很多,但绝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对么”

七岁的司暮雪抱着被子,用极轻的声音颤抖着说“狐祖妖艳无双,魅惑天地,断百年国祚,饮举世狼烟,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狐祖那样的妖神,对么”

司暮雪说到这里,抱着被子转过身,抓着姐姐的肩膀,哭着问“如果我真的成了那样的人,那我究竟是狐祖,还是司暮雪呢”

司暮烟没有说话,她看着她的眼泪,只觉心怜。

司暮雪没有从姐姐那里得到回答,但她给了自己一份答案,她将幼年的善良与纯真揉在了心灵深处,小心翼翼地藏起,若有一天,她被神狐之血吞噬,那她希望,这份微光可以将她唤醒。

很多年后,司暮雪回想起这件事,只觉得可笑,她说,她既然选择接纳了神血,那就相当于抛弃了自己,这份脆弱的希冀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与那些自称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一样可怜可笑。

之后,司暮雪成为了母亲眼里合格的圣女。

母亲摸着她的头,微笑着夸她长大了。

这年她才七岁,她的长大是那样快,快到她还未来得及好好抱拥自己的童年。

之后,命运走入了正轨,她和妹妹都成长为了杰出的人,美丽强大,杀伐果断,她们长得很像,像到连父母都时常认错。

圣池中纠缠的红莲开得越来越好,百年不凋。

逐步走向衰落的家族因为两个人神境再度兴盛。

数百年前,她在海边魔窟斩妖时被污染,苦炼的神瞳堕落,就此跌入谷底,在牢笼里关了数十年才被放出。

司暮雪接过了她的位置。

在将罪戒神剑交给她的时候,司暮烟认真地说“自接剑开始,你将不再是你,你也不是神剑的主人,而是它的附庸,你的天真善良、邪恶黑暗在它面前都没有意义,它会扭曲你,敲碎你,取代你,你真的要接受它吗”

“我接受。”司暮雪想也没有想。

牢狱中的十年,她只要闭上眼,就会梦见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没有真气,那里有青山绿水,有蔚蓝的天空与大海,有数不清飞鸟走兽,在梦里,她是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村姑,与同村的孩子一起长大,捕鱼耕地,结婚生子,亲人故去,父母变老梦醒之后,她的周围依旧是囚笼,暗无天日。

在梦里的世界,她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这个故事让她感到恐惧,虚幻与真实被混淆了,她究竟是村姑还是司暮烟呢很长一段时间,她分不清真假,不敢入眠,也不敢醒来。

妹妹来探望她的时候,她将这个经历讲给她听。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就好了。”司暮烟说。

“如果真的有,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带姐姐去看。”司暮雪说。

“不,我被邪神污染了,失了神圣,已是不可饶恕的罪人,要是那样的世界真的存在,你替我看吧。”

“可是”

“你看到了,就是我看到了。”司暮烟这样说着,挖出了自己血淋淋的眼睛,递给了她。

阴暗的牢房里,司暮雪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姐姐血淋淋的眼睛,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