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涅槃(2 / 2)

“圣菩萨没讲佛法,她教我们禅定。”少年说。

曹泉顿时失了兴致。

禅定在他看来是荒唐无趣之事,人在不断重复一个符号语言时,确实会坠入一个冥冥渺渺的精神境界,贪之恋之,可这有何用充其量不过南柯一梦。

“菩萨说,禅定是为了退,为了将思维退至一个更原初的领域,以此为思。”少年解答。

“哦那你退到了哪里”曹泉问。

“世上之事,无非虚实宇宙因果,我将之尽舍,除去宇,不分他我,除去宙,唯剩因果,待我即为一,一即为我时,我之思便生于混沌,书上说,混沌为万物伊始,我以为我得了道,可向圣菩萨询问,菩萨姐姐说我错了。”少年颓唐道“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里。”

少年用询问的眼神看曹泉,问“叔叔知道吗”

曹泉静默良久。

他从未想过这些,甚至不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这少年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他也无法舍下面子去问,沉吟之后,他肃然道“你着相了。”

此事之后,曹泉更相信,那所谓的圣菩萨教是故弄玄虚之辈,教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虚言。

他一如既往地生活。

夜晚,他弟弟负责行恶,白天,他负责纠恶积累名声,待到慈家鉴宝的前日,整个慈寿村再没有比他名声更大之人。

慈老爷提前接见了他,只是见面时,慈老爷唉声叹气不止。

曹泉询问之下,慈老爷说“请了这么多高僧,没能请到圣菩萨,实在遗憾。”

曹泉心绪一动,这次,他主动请缨,去广宁寺见那圣菩萨。

圣菩萨不难见。

她就在藏经阁里,平日里弟子练武时就能遥遥地看见她临窗写字,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佛衣墨发,虽称不上绝色,却也端得秀气动人。

曹泉拜见时,圣菩萨正在低首研磨。

他没有立刻说明来意,只说自己是来问法的,请菩萨指教。圣菩萨给了他两本经书,让他自己去读,曹泉笑了笑,将书轻轻放在一边,摇首道“世俗执念曹某早已看破,今日登山,我想向菩萨问真经。”

“哦”少女淡淡地投来视线,却说“你心中欲恋皆在,看破了什么”

“曹某十年前便已禁欲,也未曾娶妻生子,何来欲恋”曹泉坦然道。

“欲为,须有所求,你以禁欲求证道,自也是欲。”少女平静地说着,又问“我见你来时脚步极缓,应是掩右腿之疾,又是为何”

“圣菩萨大名鼎鼎,跛脚丑陋,曹某出于礼节”曹泉说着说着,恍然大悟,他说自己心中无恋,可顾及自身相貌,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恋

想到此处,曹泉背生冷汗,但他依旧觉得,这只是一种辨术罢了,过去虽师父修道时,他见过太多能言善辩的僧人,不足为奇。

如此想着,圣菩萨研好了磨,提笔落笔,忽然道“金刚不坏不可求。”

曹泉大惊失色,他望着眼前少女,如见妖魔。

“为何”曹泉颤声问。

少女不答,只是说“等你道法有成,可再来见我。”

曹泉留下了慈老爷的请帖,默然离去,只当是巧合。

次日,鉴宝大宴召开,众僧云集,圣菩萨依旧没来,曹泉失望之余继续展开自己的计划,他与亲弟弟里应外合,在当夜盗取了佛宝琉璃象,他连夜将之炼入躯体,一时身如龙象,刀剑难入。

曹泉本该连夜离去,但他总惦念着那圣菩萨的话,次日,他布衣登山,面见圣菩萨,展示了自己修成的金刚不坏神功。

圣菩萨不语,只将笔头在他肩上一点,霎时间,他引以为傲的金刚不坏之体竟似被捅破了气的皮球,飞快蔫了下来,比文弱书生都不如。

这下,曹泉诚惶诚恐再无疑心,连忙跪拜,询问道法。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然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灭。”少女说。

“可我这些年始终内外兼修啊”曹泉不解。

“你须修得佛身。”少女说。

“佛身如何修”

“成佛。”

“如何成佛”

“放下屠刀,自然成佛。”少女平静道。

这句话曹泉在江湖上听过无数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若是过去他定嗤之以鼻,但今日,曹泉不敢怠慢,连忙追问。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又说“你行善积德,施福乡里,有成佛之姿,可惜,你的屠刀始终没有放下。”

“屠刀我何来屠刀”曹泉困惑。

“自己想。”少女说。

曹泉回去之后想了一夜,清晨,弟弟叫醒了他。

弟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他踩着新买的靴子,还在感慨那夜的妇人滋味多美,丝毫没有发现哥哥看他的眼神变了。

“帮我来试试武功。”曹泉说。

弟弟随口答应。

半个时辰后,弟弟的尸体被系了石头,抛入河中。

曹泉断了屠刀,心结得解,神功再成。

他以道谢为名信心满满地上了广寧寺,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他辛苦修成的、自以为今非昔比的武功再度被一指点破。

曹泉跪在地上,想着弟弟临死前出乎意料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

“你已有佛心,可尚非佛身。”少女说。

“究竟如何成佛身”曹泉急切问。

“舍身。”少女平静道。

曹泉还想追问,却见这少女忽然合上了手中的书,他清晰地看到,书上写着三个字涅槃经。

他若有所悟,再次告退。

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曹泉却没有,他显得如此急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这肉身凡胎老子早就想舍了,直到火焰点燃身体的痛苦才将他唤醒。

痛苦。

还是痛苦。

成佛之路竟是如此痛苦的吗

曹泉一边想着佛祖遭遇的苦难,一边闻到了焦味,里面混杂着肉的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他忽然想起了死去弟弟的脸,弟弟身处幽冷的湖底,仰着那张被鱼啄得千疮百孔的脸,咧嘴而笑“哥哥,你来啦。”

曹泉幡然惊醒,为时已晚。

火焰已将他的头发化为灰烬。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前方,喃喃自语“我着相了。”

曹泉的死轰动了整个慈寿村,无数人前来悼念,他们反复翻着他的骨灰,试图从中找出舍利。

“他不可能烧出舍利。”

广宁寺,一袭青衣的少女言之凿凿地说,随后话锋一转,微笑道“他是在露天烧的,温度不够。”

一旁听课的弟子们跟着笑了笑,只当菩萨是在打趣,说那曹泉的佛法学得还不精深。

给弟子们讲完课后,她又回阁写书。

今日她静坐良久,只在书上写八个字,就再未动笔。

扫地的弟子看到那八个字诸行有常,诸法唯实。

弟子喃喃不解。

离开藏经阁,少女回房,路上遇到一位老僧人,僧人问“何日远行”

少女脚步微顿,答了声“近日。”

她要走了,这个消息寺内弟子尚不知晓。

回到房中,掩上房门,屋内烛火未点。空无一人时,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容颜,少女莲步轻移,逐渐皎洁的秀靥将简陋的厢房照得明艳。

她注视了一会儿尚在沉眠的少年,走入厢房深处。

青衣哗然落地,紧接着是束带,裙缎,它们沿途而去,如铺成的古典纸花,行至屏风前时,只余一件单衣。

少女翻动玉手,解下了束发的木簪,她按着发髻,头摇了摇,宛若雪瀑的白色长发登时流泻而下,披满了她典雅的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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