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初娥向后仰去,倒在地上,望向天空的眼眸逐渐失去神光,一如生灵灭尽的池水,褒博的衣裳散开,摊成了一个扭曲的圆。
火焰与雷电仿佛还在天空中摇晃,却逐渐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
那是一千年前的冰海之畔,她躺在咸涩冰冷的黑色海水里,被浸透的法袍已结上了冰渣,她这样的尸体还有很多,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海边,随着浪头载沉载浮。
她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是仰视着天空,天空是黑色的,飘下的东西也是黑色的,分不清是羽毛还是雪。
这些年她目睹了无数同伴的倒下,她知道,自己也总会死,在走向浪潮汹涌的黑色大海时,她更是清楚地知道,今天就是死期了。
她甚至没有看清楚识潮之神的模样。
这位同哀咏之神,灰墓之君并称为三大深海邪神的存在没有显露出它的真身,它藏在大海的白雾之后,掀起的海水高逾百丈,哪怕是过去在她眼中光芒万丈的皇帝陛下也显得黯然。
巨响声还在远处遥遥地传来, 那像是战斗声, 也像是冰山撞击时发出的震动。
她无力分辨,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海水里,已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她甚至已感受不到痛苦, 而在死亡还没来临前, 这是另一种痛苦。
在她的瞳孔逐渐浑浊之际,有两个人来到了这里, 他们沿着尸潮走来, 见到了她,她竭力分辨, 竟认出了对方, 对方亦是圣壤殿的神使,曾对她表达过爱慕,被她婉拒了。
他见到了洛初娥,亦大吃一惊, 连忙俯下了身, 问她怎么了。
“救我”她喉咙动了动, 说。。
他没有回应, 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苍白的脸, 腐朽的长袍, 以及背后不断流出的黑色浊流, 黑紫色的纹路已从手腕蔓延到了脖颈, 她的身体看上去很柔软,并非脱力, 而是骨头在被溶解。
“她说了什么”
他的同伴问他。
眼泪落了下来,他颤抖着起身, 拔出了匕首,对同伴说
“她说, 她想要解脱。”
刀匕落下,扎入了她的脖颈。
咔, 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鲜血喷涌出来。
模糊的意识最后,她看到了无数的雪花飘零下来,那是天空在为大地的杀戮遮掩,但她已经知道, 末日迟早来临,一切终将毁灭, 那时,天地间将不再会有人类的容身之所。
圣壤殿,内殿。
漆黑的长剑发出了嗡响,中央的水池震出涟漪,端坐在池水中央的女子睁开了眼眸,她仰起头,望向前方,眼眸里闪过一丝迷茫。
“剑主怎么了”
旁边的侍女轻声问,小姐自奉剑以来便几乎敛去了一切神色,终日面如霜雪,此番茫然是反常的。
这样的茫然持续了很久,待女子回神,终于听她低声开口“我似乎感知到先祖了。”
“先祖”侍女吃了一惊,不知回应什么。
女子不再说话,她从水面起身,摊圆的裙摆收束, 遮住那双令人神魂颠倒的腿,足尖轻盈地吻过水面,涟漪一圈圈溅起,她闲庭信步地来到了岸上,仰起头,望向内殿中一座座金华幽暗的高大神像,沉默不言。
这是一座类似佛堂般的建筑,建筑外开满了各色的花,夜间依旧暗香袭人。
女子立掌身前,礼过了神像,如常地去为草木浇水。
圣壤殿位于三大神山的更南边,这里远离了神山的庇护,本该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但圣壤殿是个例外,这里拥有世上最好的土壤,可以培育出上百种神山都无法种植的仙木。
浇过花草,她仰起了头。
圣壤殿并不在山上,而是一座地下之都,从这个角度望去,她只能看见屋檐裁下的零碎星辰。
“先祖,是你在呼唤我么”她问。
除了过隙的风,没有人给予她回应,她转身回到了神堂里,脸上最后的情绪重归默然,她走在神像下,如与它们同行。
正当她打算重新打坐修行,风铃声动,红雀衔信来,她展开信。
信上有她的名字时以娆。
也有她要去的地方妖煞塔。
阅过即焚。
她回到水面上打坐,长裙再次铺开,神守山的衣裳并不鲜艳,她的面容同样纯净冷漠,但不知为何,幽暗的神堂里,这位神女寂静的身影总透着一丝妖冶,一如少女锁骨上墨香盎然的佛经。
不死国,王殿。
楚映婵凝视着洛初娥倒在地上的躯体,复又走到她面前,拔出了她胸口的黑尺,刺入了她的脖颈。
咔。
洛初娥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唯见眼眸里的神采碎成一片模糊的光。
楚映婵眉心的咒印未消,她也无力多想了,她将洛初娥钉在地上,松开了手,望向林守溪,眼眸中冰雪般的杀意逐渐消融。
她走向了林守溪时,身躯依旧轻颤着。
林守溪躺在地上,遍体鳞伤,注视着她的到来。
他离开的时候,楚映婵就对他说过,如果你两天之后还不回来,我就杀出来找你她兑现了承诺。
在林守溪将洛初娥关入法术世界之前,他就在右瞳里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楚映婵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摸索到黑尺,静坐凝神后砸破了墙壁,杀出了那座守卫森严的水车巨牢。
洛初娥在法术世界里与林守溪激战着,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所以楚映婵的越狱远比林守溪顺利得多,她踩踏黑鸟闯入环形楼,与那些持着魂灵的黑衣杀手激战,杀得昏天黑地,黑衣杀手不断地向洛初娥传递信息,却得不到回应,见到这一幕后,这位白衣仙子更加肆无忌惮,过往的温柔端庄仿佛是她的伪装,伪装褪去,她就变成了白色的幽灵,黑尺所过之处,强大的杀手哪怕联袂出剑也被打得灰飞烟灭。
见状,巨牢中的其他狱友也坐不住了,卓荷吐出些许肚内真气,轰破牢笼的墙壁,带着其他人一道杀了出来,这些本该被关押到死的囚犯蜂拥而出,他们或是星象家,或是算术家,或是画家无论是什么,他们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疯狂的逃犯。
守门人被推倒在地,脑髓被吸干,铃铛被踩扁,尸体被扔进前面的缚地阵法里探路。一同用来探路的还有天上飞舞的黑鸟们,它们被纷纷射了下来,坠死在地。
这是不死国的一隅,不久之后,疯狂将会在不久之后传遍全城。
卓荷原本想请楚映婵去城中央聚些人,发表一番具有煽动性的话,引导全城一同反抗暴君女帝的统治,但楚映婵思徒心切,自无暇去想这些,她拖着被咒印折磨的身躯,孤身一人沿着王殿的方向杀去。
如果是捉对厮杀,她在城中根本没有对手,但不巧的是,她撞上了洛初娥集结的、最初是为了对付林守溪的杀手团队。
楚映婵是重犯,自不可让她轻易通过,杀手们立刻将大街小巷尽数围堵,试图拦截她的去路,很快,一场百年未有的血腥之战一触即发,楚映婵几乎没有动用任何花哨的技巧,直接选择了正面冲阵,杀戮暂时压下了咒印的影响,反令她愈战愈勇,黑尺无锋,可每一次在人群中掠过,都能犁出大片的鲜血,她是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拦道者遇之即死,皆化作了幽徊九天的鬼。
不死国的人从未见过这等剑术卓绝的杀神女子,心惊胆战,被杀得溃败。
可人力终究穷尽的一刻,楚映婵一路杀到王殿之前时却遭了埋伏,落入了法阵里,无数黑衣人在王殿的屋脊后站起,亮出弓箭,遥指向她,同时,仙子旧伤复发,体内真气一时难以周转,陷入困境。常言道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在这危难关头,援军竟真的从八方来了。
只是从八个不同方向来的,是同一个人。
正是戏女。
她打听到了城里的动静,也费劲心思越狱成功,她将自己的肢体拆成了八份,一份份地送了出来,她背负的华旗在王殿上空扫卷,将破空而来的弓箭卷去,手脚各守四方,对着屋顶之人拳打脚踢,闹得王殿大乱,她的头颅则飞到了楚映婵的面前,对她眨了眨眼,让她跟自己走。
楚映婵被困阵中,无法脱身这阵一旦开启,就必会束缚一人,于是戏女将自己的身体塞了进去当人质,将她换了出来。
楚映婵想要道谢,这位阔别已久的少女旋转式地摇头,只说“要是以后出去了,记得让楚妙加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