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无友(1 / 2)

噹、噹。

奚车轻轻震颤了几次后稳稳停住,车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队兵卫护在奚车左右。

上官婉儿面色如常地坐在那,等外面交谈声弱下去,又吸了口气,让腰杆挺的直一些。

距离太极宫最高处,只剩最后的几步了。

上官婉儿低头凝视着自己双手,想确定它们并未颤抖。

车外传来那绿袍官吏与几名将领的话语声,前者不断套着近乎,后者却只是冷淡地答应几句,例行检查几架奚车各处。

这里是女帝的居所,长安城所有坊运转的唯一核心,这世上权势最集中之地,自不可随意通行。

上官婉儿轻轻吸了口气,心底划过几幅前些时日离家的画面。

那是在一座别致的阁楼前,清澈的溪水自脚边流淌而过,这在云中那片贫瘠之地颇有些奢侈。

婉儿,你此次去长安,娘亲始终放心不下,那里就如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咱们一家已是从那里出来,也不必再去多掺和什么。

两鬓已然斑白的母亲温柔劝说着,目中总是满满的担忧,放心不下。

娘,孩儿必须去长安。

婉儿,你何必如此固执那里并不是一个会跟你讲道理的地方。

上官婉儿记得自己没有回答,只是用目光给了母亲自己的答复。

母亲终究

“上官姑娘前面就是太极宫,要下来走几步了。”

车外传来一声呼喊,车门也被人拉开缝隙。

上官婉儿嘴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矮身出了那琉璃质地的车门。

周遭兵卫林立,前路铁甲盈门。

太极宫的宫门就在不远。

几名宫娥迈着小碎步赶来此处,她们穿着统一制式的长裙,能在太极宫做事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美貌女子。

那绿袍官吏凑了上来,笑道

“上官姑娘,稍后您就跟女官一同入内,里面住处都已安排好了,武大人得了空就会召见姑娘。”

上官婉儿轻声问“大人不进去吗”

“您看,这说笑了不是。”

绿袍官吏忙道

“太极宫规矩,外吏不得擅自入内,我只是做些采买之事,需特定时辰才可进一两道宫门。

倒是女官们会方便许多。”

上官婉儿轻轻颔首,似乎这般规矩是第一次听闻。

“姑娘,以后还请多多照拂。”

“大人客气。”

上官婉儿应了声,那双眼眸仿佛能看透这家伙心底的小算盘,却只是含笑应着,并未多说什么。

不多时,便有女官前来接走上官婉儿,一队侍卫于左右护送,顺便帮上官婉儿抬一抬行李。

行李仅有两只木箱,一只是换洗衣物,一只装了许多笔墨纸砚。

吃饭的家伙事儿自不能离身。

上官婉儿略微思量,还是故意做出满是新奇又努力表现沉稳的模样,这般更符合一个被招入宫中的女子形象。

没来得及欣赏太极宫内的多少景色,她就被带到了离着宫门不远的阁楼中。

这里推开窗户就是高高的宫墙,还是太极宫的外围,能见到的色彩都颇为单调。

接下来的流程有些繁复。

先是来了两名体态颇为丰腴的女官,将上官婉儿的行李开箱,一件件、一样样的拿出来,问这是何物。

就连女子都有的内衣都不放过,要检查是否藏了机关暗器。

检查完了衣物,她们板着个脸,一左一右站在上官婉儿面前。

左边女官脸上写着凶神、右边女官脸上写着恶煞,四只张开的鼻孔颇有喜感,让上官婉儿反而没了什么紧张之感。

两位女官接连道

“这些笔杆其内如何笔帽可否打开给本官看一眼”

“这墨是什么墨怎么保证里面没有毒性您说要什么墨,咱们立刻为您备上,这些我们就拿走了。”

“姑娘可在我们二人中选一位,稍后沐浴更衣在旁服侍姑娘,必须要我们亲自服侍。”

“这里是太极宫,规矩森严了点,姑娘不要介意你这玉钗可否取下来让我等检验”

“这些衣服干脆不要也罢,宫内会连夜为你量体裁衣,这些款式也太老旧了些,如何面圣”

总算,屏风内外忙了几阵,又是脱衣、又是沐浴。

待华灯初上,出了浴桶的上官婉儿换上了一身素白长裙,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这两位女官才满意地离开。

她们走的时候还连连夸赞上官婉儿身段出众,说不得会被哪位殿下瞧上,从此飞上枝头云云。

上官婉儿

随手将长发束起,她走向书桌旁的木箱,蹲下身子,细细整理着被胡乱排放的笔贴。

机关灯盏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填满了这幢精致的小楼,也映着她如雪的肤色。

云中的风沙不曾让这份晶莹蒙尘,笔墨熏染也未曾让这份白皙退却,习武多年也多是养气御气,反倒让她更显水灵。

她就静静蹲在那,任凭几缕长发自耳畔滑落,专心整理着木箱中的事物。

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隙,一颗小脑袋凑了进来,却是个小宫女,梳着双环垂髻、模样俏皮可爱,那双圆眼左看右看,寻到了书桌旁的婉儿。

这小宫女眨了下眼,连忙推门进来,嗓门却是出奇的响亮

“大人您放着,奴婢来收拾就行”

“无妨,我自己收拾便”

“哎”

那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小宫女脚下平地被绊,双手高举、即是要以面抢地。

上官婉儿几乎下意识起身,脚下已运了力道,却又立刻忍住,只是抬手试着努力了下,指尖与那小宫女的发簪依依惜别。

小宫女结结实实摔了个五心朝地。

上官婉儿目中划过少许歉然,连忙向前搀扶,轻笑道“太极宫中的礼都这般大吗”

“嘤。”

小宫女顿时泪眼婆娑,捂着鼻子连忙爬了起来,委委屈屈地道

“我帮您收拾吧,做不好事又要被管教婆婆骂,还不给吃饱饭。”

门口又有颗小脑袋探了过来,与门内小宫女一般装束,只是生的更为秀气些、身子更纤弱些,此刻目中也有些着慌,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就吓得缩脖子,忙道

“大人,我、我、我我也是过来服侍您的”

“进来就是,我又不会打你们,”上官婉儿笑着唤了句,“你们要收拾就去整理床铺,这些笔帖书籍,都是我不经人手的喜爱之物。”

“是、是。”

“包在我身上就行了”

捂着鼻子的宫女把胸口拍的砰砰作响,让上官婉儿又禁不住一阵轻笑。

少顷,上官婉儿坐在书桌后,摊开一张宫廷良纸,取来刚得的墨锭、在砚中滴了清水,刚要动笔研磨,一旁又传来了轻呼声

“大人放着我们来”

那鼻尖红肿的小宫女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上官婉儿笑道“研墨是静心之事,也是书写的准备,此墨与我还不熟,需我慢慢研磨。”

“哦,”小宫女弱弱地看了眼门口,“那您让我在这里站会儿,就当是我在研墨。”

婉儿问“太极宫规矩这般多吗”

“那几个管教婆婆可凶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采娥,她叫采霁,都刚入宫不久呢我是来混口饭吃,她是想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采娥明显比采霁活泼许多,双手扶着书桌边缘,好奇地看着上官婉儿研墨的手法,又觉得跟自己所学也没什么两样。

采霁在床铺那忙碌了半天,总算满意地舒了口气,又赶去准备夜寝用的熏香。

“大人,您写字的时候也会手抖吗”

采娥趴在桌边小声问“听人说您是当世大家,刚开始练笔时手抖过吗我每次握笔都抖的厉害,被她们笑来笑去。”

上官婉儿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渐渐发开的水墨之上,略有些出神。

她自是抖过的。

只是并非初次握笔。

墨中仿佛韵开了少许心事。

又见那年长安落花,尚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在周遭华服男女的环视下,一笔一划写着方正大字。

那已是十多年前

“了不得,了不得啊,不愧是宰相之孙,这才多大年纪,这字已成气候,颇有宰相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