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烧的云霞铺满苍穹时,一头身姿矫捷、灰白羽色的猎鹰振翅而过,云层中传来一声高亢清唳。
城楼守将大惊失色。
流沙城外银州方向的官道上,尘土飞扬,蹄声如雷。
呜呜的激昂号角声中,数十个头戴毡帽、身着不同服色长袍,腰跨箭囊,手执牛角长弓的精壮边郡汉子啸叫着冲向城门紧闭的流沙城。
马蹄践踏沙地,隆隆声响震颤,扑面而来的桀骜彪悍之气,让城楼守兵不由得胆战心寒。
骑士们气势如虹,在极速飞驰中不停变换阵型,掩护冲锋,看去毫无章法,让人眼花缭乱,但队列始终保持着严密的阵势,不过几个眨眼间,队首已经冲到城门前。
队列分开,一个身披银甲、体格高大的羌将策马上前,身后一面硕大的旗帜迎风舒展,一个猩红的李字在金灿灿的晚霞余晖中张牙舞爪,声势浩壮。
城楼守兵拒不开门,两边一番叫骂。
羌将勒马停下,接过亲卫递上的牛角长弓,搭箭上弦,拽圆长弓,没有使出全力,也没有特意瞄准,对着城头方向,嗖嗖数箭连发。
这几箭看似漫不经心,却势如激电,几支箭矢从不同方向凌空扑向城头。
吱嘎一阵响动,夹杂着士兵惊叫,箭矢射断旗杆,城楼上几面飘扬的旗子应声摔落。
守兵冷汗热汗交流。
羌将甩开长弓,目视守将,轻甲下起伏成块的肌肉紧绷,透着悍勇,一身沉肃冷冽的杀伐之气“叫冯信出来见我”
守将无奈,一番交涉无果后,派人去向元璟请示。
兵丁回禀完,一片静寂。
元璟看着案前厚厚一摞染血的供词,修长的手指翻动纸页,腕上念珠泛着柔和温润的光彩,问“羌将不遵军令,无故私闯城门,是什么罪过”
守将答道“死罪。”
元璟没有抬头“就地射杀。”
清淡的语气,却毫不留情,森冷漠然,杀机毕露。
霞光透过窗格照在书案前,也照在元璟身上,他置身绚丽光芒之中,眉目俊逸,黑色道袍素净冷沉,浓浓的书卷气和耀目晖光都掩不住那股阴森森的戾气。
一夜之间,都尉府天翻地覆,昨日歌舞笙箫,转眼尸山血海,整个边郡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眼前之人手起刀落,势如破竹,杀都尉,扣副将,提拔军中被冯都尉打压的将官,放出蒙冤的囚犯,威慑安抚龙蛇混杂的客商,拉拢后起豪贵。
边地州府官员沆瀣一气多年,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没同流合污的只有寥寥,冯都尉既死,活着的人见识到元璟亲随逼供的手段,心胆俱裂,竹筒倒豆子般交代罪行。
元璟并不听信一面之词,他要求所有人互相指认。
为逃避罪责,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供出对方的过错,一场问讯下来,父子、兄弟、姻亲、故交当场反目,相互攀咬。
罪责重大的被收押问罪,而那些供出阴私、得罪了掌权者的人,必须依靠元璟才能保住性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转而配合元璟捉拿族人。
此前因利益而结合的势力支离破碎,元璟已经控制流沙城军事、民政。
到现在,外人还不知道冯都尉已经身首异处。
下一步,谁知道天使的屠刀会指向谁
兵丁毛发悚然,告退出来。
“校尉,公子说,杀。”
守将和边郡汉子喊了半天话,嗓子嘶哑,闻言,汗水淋漓而下,喘了几口,擦把汗,示意城头守兵。
数十弓箭手应喏,爬上城头,引弓待发,箭尖齐齐对准城下的羌将。
守将先示意守兵放出几箭警告羌将,嗖嗖几声,七八支箭矢飞向城下,扎进沙地里,箭尾剧烈摇动。
边郡汉子们哈哈大笑,不仅没有后退,还驱马往前几步“冯将军有胆抢人,没胆出来见人吗”
守将咬牙,命士兵们上好弦。
数十人拉满长弓,只等守将一声令下。
守将再次警告羌将“蛮克烈,你为大梁出生入死,疆场厮杀,有功于朝廷,朝廷屡有封赏,你为何从阵前擅自返回还不速速归去”
城楼下,蛮克烈浓眉紧皱“冯信趁人之危,夺我妻室如此奇耻大辱,我蛮克烈若忍了,他日有什么颜面领兵作战叫冯信立刻把人送出来,不然我今天攻进府城,杀个血流成河”
守将叫苦不迭,“你乃一方将领,竟为区区一女子违抗军令”
蛮克烈怒极反笑“你们汉人被夺妻子,屁都不放一声那正好,我们部落的勇士缺女人暖床。”
边郡汉子们一阵怪叫哄笑。
守将面皮紫涨,正待言语讥刺回去,身后脚步踏响。
一道魁梧身影健步如飞,接过一把长弓,回头,“公子”
黑色道袍衣摆顺着石阶往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士兵点起火把,摇晃的火光投下的暗影映照在男人身上,那张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黑眸暗沉。
城头之上霎时鸦雀无声。
“放。”
元璟道。
傅毅应是。
“让”
他怒喝一声,双臂舒展,箭矢划破夜色,一道寒光如电,刺向蛮克烈。
这一箭力道迅猛,带着沉闷的破空之声,蛮克烈拨马闪身,利箭堪堪擦着他的战袍划过。
“好箭法”
蛮克烈脸上并无怯色,赞了一声,松开缰绳,抄起牛角弓,搭箭,箭头对准城楼上那道刚刚出现的挺拔身影。
他听乌伦珠说过,擒贼要先擒王。这黑袍男人站在最当中,他不张口,其他人不敢吱声,整个城楼所有气势都凝结在他身上,他的官阶肯定最高。
城楼上的傅毅也再次搭箭,看向元璟。
元璟俯视城下。
蛮克烈展臂弯弓,姿态不羁落拓,马上的身形高峻矫健,一张迥异于汉人男子的坚毅面庞,常年征战,皮肤晒得黧黑,五官凌厉,轮廓分明,凤眸狭长幽邃,精光内蕴,周身气息凶霸。
难怪冯都尉既要利用这个羌人,又一直防着他。
他是头野心勃勃、不甘于人下的狼,不是一条养得熟的忠狗。
元璟迎着西北寒冷的夜风,咳嗽了一声。
“放。”
他的声音仍旧清清淡淡。
几乎是同时,蛮克烈也松开了手。
数支利箭一箭接着一箭,啸声在夜空回荡,撞在一处,有明亮火星迸溅。
两方人马叫骂不迭,抬起木盾躲避,羽箭飞落,城楼上坚固的石砖被箭簇崩开一个个裂口,城楼下一面面弯弓崩碎倒地。
“停手”
箭矢如雨,接连不断的啸声中,一匹飞骑从沉沉夜色中绝尘而来,奔袭向城楼,勒马停在为首的羌将跟前。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正好向着那道身影飞去。
“乌伦珠”
“小夫人”
“小娘子”
几道惊呼前后响起,羽箭飞至,马背上的妙英听到耳后锐响,来不及多想,弯腰伏低,一个翻身滚下马背,面朝下摔在沙地上。
与此同时,蹄声起落,蛮克烈纵马向前,俯身,长臂揽住滚落的妙英,直接把她从沙地抱上马背,紧紧扣住。
“不要命了”
蛮克烈大笑着道,抱起妙英,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沙土。
“没伤着吧”
城楼之上,傅毅冷汗浃背,抛开长弓,“公子是小夫人。”
蛮克烈和妙英共乘一骑,靠得太近,他不敢放箭,怕误伤妙英。
元璟一语不发,火光照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照亮他清冷的峻容,照不亮那双幽黑的眸子。
蛮克烈找到了人,也不恋战,拨马转身,一声响亮的呼哨,招呼部众撤退。
“站住”
嘎吱嘎吱一阵钝响,城门洞开,士兵举着火把追了出来,傅毅一马当先,手中长矛直指蛮克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