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采沧畔的墨客,几乎都是崇文党,由此可见……陛下是真想收服崇文党。万华节那晚,我也跟你提过,陛下极有可能是在复刻女帝王朝。他觉得女帝能做到收拢崇文党的心,他也能做到。」
「可是崇文党的思想原与皇权至上的思想相悖,那么,等陛下收揽了崇文党,这些崇文党的思想就不再是最原本的崇文思想了。或者说,在女帝时期,崇文党的思想就受到了影响,因为一方面女帝尊重崇文党,另一方面女帝的皇权依旧压制着他们,那时候的崇文党所信奉的是『皇权至上为前提的平等』。」
卿如是明白了。
百年的时间,足够月氏子弟改变固有的思想,自然也足够崇文党改变原来的思想。月氏子弟慢慢了解并追求崇文所描述的平等盛世,崇文党也在潜意识里习惯了帝王的压迫。
如今月氏和崇文党的观点与立场都不如百年前那批人鲜明,不如他们斗得那么纯粹。那时候的两方几乎就是针尖对麦芒,观点完全互斥,站这边就不可能接受对立方的任何观点。
所以,崇文党的思想并不是错误的遗作修复本扭曲的,而是这个时代,和这百年的时间扭曲的。有些东西就是会变。
如今,两方的观点却在时代的改变下互融了许多。
那么按照这个走势分析,由这样的两批观点有互融之处的人修复出来的崇文遗作,也是不伦不类。
除非她亲自以默写的形式进行修复。可是,如月世德当初所言,那样的话,修复的成果就不是陛下想要的。陛下想要的既不是最纯粹的崇文党思想,也不是最纯粹的月氏思想,而是专属他的,两相融合的东西。
卿如是恍惚间看透了许多东西,却对未来愈发迷茫。
那她还要继续下去吗?去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复遗作?那样岂非毫无意义?
「且将要做的事情做完,其他无力更改的,只好随它去。」月陇西一顿,又轻声补充道,「想必,当年我祖上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修复遗作的。他不曾深入了解过崇文的思想,但他后来为修复遗作恶补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尽力了。无力更改的,只好随它去。」
卿如是眸光微微发亮,须臾,缓缓抬起眸,怔然凝望着他。
眼前这个人,好像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怎么就这般了解她呢。只言片语就为她指明了方向。哪怕这方向不一定正确,总归不会教她沉溺於迷惘的困境。
忽地,她朝他笑了,眉眼弯弯。
月陇西一怔,喉结滑了滑,垂下眸,执杯抿了口茶,掩住微翘起的唇角。
「你打算如何解决手劄的事?」卿如是想到万华节那晚月陇西说的话,再结合方才的结论来看,陛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这手劄肯定也是要给陛下的。
「既然陛下留着月世德还有用,那就不能将手劄的事嫁祸给他,让他被定罪。我准备把月世德关几日,等选拔结束后再放出来。少了他的参与,选拔能对崇文党更有利些。」月陇西斟酌道,「至於手劄,我直接将它推给叶渠就好了。前朝旧臣留着女帝的随笔做个念想也没什么说不清的。」
卿如是狐疑:「……这么草率?」他似乎总爱用些过於简单粗暴的法子解决看似麻烦的事。
月陇西笑,「行之有效即可。这件事陛下暗示我的意思,就是要我放过月世德,但要查清手劄的来历,我做得越简单,陛下越不容易起疑。若设局复杂,绕多了弯子,陛下反而会多想。帝王么,都是这样的,脑子有问题,什么都喜欢往复杂的想。」
「你倒是很清楚帝王的心思。」卿如是随口道。
月陇西挑眉,未言。
两人忽然陷入沉默。卿如是抬眸看他,发现他也凝视着自己,不晓得在想什么,对望须臾。月陇西先躲闪着错开了眼,低头去喝茶。
卿如是亦懵懵地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想到昨晚从他的指缝中看他眼睛的情景,心怦怦地,侧颊泛红。她压住心口,径直起身出了门,往卿母那里去。
院子里,卿母斜倚着美人榻,指挥丫鬟拾掇东西。看见卿如是走进门,她笑着招手。
「如是,来坐。」卿母给她挪了些位置,待她坐下后,跟她道,「明天晌午,跟陇西一起过来吃顿饭。」
卿如是点头应下。
「刑部尚书余大人的夫人明儿个要带着余小姐来家里做客。你记得早晨起来就穿得好看些,莫让她家闺女比下去了。」卿母打量着她的穿戴,叮嘱道。
「余大人的妻女?」卿如是微睁大眼,「为什么要来我们家里做客?」
「前几年……」卿母想了想,倒嘶了口气,更正道,「我出阁前那会,余夫人跟我也算是情同姐妹,后面我议亲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不跟我来往了。我嫁给你爹之后才晓得,她对你爹有过那么点意思,两个人相看过,但是你爹没瞧上她,最后却娶了我。」
卿如是失笑,「还有这层关系呢。」说着,她在果篮里拿了个橘子剥着吃。
「是啊。我成亲的时候专程让人给她寄了喜酒喜糖去,却没个回信,我当时还纳闷呢。后来她嫁给余大人作续弦,自觉低人一等,就更不与我来往了。」卿母说到这,顿了下,拍着她的手,低声道,「她嫁为人妇后过了好几年才生下那么个闺女,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上个月她闺女也跟世子相看过,世子没瞧上她闺女,跟别家姑娘一样,随了份礼,赠了只言片语就打发了。她为什么来做客,你懂了罢?」
卿如是剥橘子的动作一滞,慢吞吞地看向卿母:「不会是因为我和月陇西……」
「对呀。」卿母欣然道,「你瞧这是什么缘分。当年她相中的人娶了我,而今她闺女相中的人又要娶我的闺女。她心底不痛快,可不得上门来见见我,瞧瞧你,再膈应膈应么。」
「难怪你要我收拾打扮。」卿如是吃了一瓣橘子,囫囵道,「娘你放心罢,这场子我给你压定了。」
卿母抚着她的头发,笑眯眯道,「好孩子。」
母女两人拉着说了好一会话。入夜后卿如是非缠着要和卿母一起睡,卿母惯着她,遣人去竹院说了声,收拾出她早几日睡的那间房,又吩咐丫鬟多抱了床被褥来。
晨起时,卿母干脆唤来贴身婢女和嬷嬷,一道为她收拾打扮。
一身茜红石榴籽纹绉纱裙,袭一件浅芙蓉色金丝披帛,并蒂牡丹纹样的白底靴。松松的淩虚髻插上沉星坠月簪,下边垂至肩头的水滴子状红玉珠流苏与耳边佩戴的明月璫摇来晃去,煞是喜人。
浅红的胭脂晕在两颊。卿如是想到昨晚月陇西说的石榴红色的口脂,便挑了这颜色。她肌肤雪白,茜红恰将她的清致衍出几分媚。色。
今日是八选的日子,下了软绵绵的雨,算不得冷,倒觉得清新。她收拾好后,撑了把檀色的伞赶去七室。
考生已坐定,她来得最慢。进门后便往最前边看去,月陇西正低头看书,不晓得是什么书,看得他时而露出浅笑,时而蹙起长眉,却不像是烦恼,只是有些纠结。
听到她的脚步声,月陇西抬起头来。片刻怔愣后,愕然打量着她。
那一刻,他仿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最近好像越来越喜欢打扮自己了?是个好兆头。
他尚未回神,卿如是已走至身前,似乎不觉得反常,坦然问他,「你在看什么书呢?」
月陇西敛眸,握拳在唇畔低咳了声,一顿后,回道,「一起看罢,反正是给你选。」
「嗯?」卿如是好奇地凑过去,带起一阵隐隐的暗香,似是桃花的清甜气。
月陇西下意识吸了口气。
然后开启了一整天的魂不守舍。
一个月才完婚未免也太折磨人了,他现在就想洞房可怎么办呢。
「你今日打扮又是为什么?」月陇西忍不住问。心底隐隐期待是为了他。
卿如是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我娘说她的一位结过些怨的旧识要带着她女儿来家里做客,她女儿恰好是与你相看过的一位小姐,所以我娘让我既要赢人,也要赢阵。」
果不其然就不是为了他。
月陇西问,「哪家的小姐?」
卿如是没注意收声,随口回,「刑部尚书余大人家的。」
正朝他们走来,准备交东西给月陇西的萧殷步子一滞,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走来,施礼道,「世子,这是你让我写的东西。」
月陇西微不可察地扫过他,轻颔首,萧殷便自觉要退下。
卿如是却立刻喊住他,「萧殷,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还有些话得跟你说。一会考完你记得等等我。」
「……」萧殷几不可见地看了月陇西一眼,又稍抬眸看向卿如是,好片刻没有回应。
月陇西盯着萧殷,和善地道:「回话啊。」
月陇西:回,你回,我看你敢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