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说长命百岁的是他,活到三十七就死了的也是他。卿如是忽然冷笑了声,合上书,藏在枕下,翻过身睡去了。
忽而轻咛,手指便揪紧枕面,低声啜泣起来。
不知怎么地,她终於想起了十四岁时廊桥和他见的那一面。
清风过处,那个少年讷讷地盯着她,也不晓得被毽子砸到了头,站定在原地,一句话不说。她转身就走,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那个少年,为何就记了这么久。
卿如是自认对月一鸣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此时的崩溃与难过也不知从何处起。约莫是他做的事太多,处处想惹她春心荡漾,却处处不得,最后碧水流逝,他这风也就停了。令人唏嘘,令人惋惜,她作为故事里的人,便要格外唏嘘与惋惜。
兴许是她的哭声不自知间传到隔壁去了,门被敲响,月陇西的声音传过来,「小祖宗,你……在哭?」
卿如是深吸一口气,尚未回答,门就被推开了,伴随着他的自言自语,「我进来了。」
「……果真在哭?」月陇西坐在床畔,有些无措,他是不常见她哭的,一般来说,她哭只会因为崇文,那晚为他月一鸣帮她保下书哽咽了番已是天大的恩赐,此时他想不出任何卿如是会哭的理由。
只好将她扶起来,捧着她的脸,用拇指给她抆眼泪,「小祖宗,你怎么哭得这么惨?为什么?……你也被家里催婚了?」
卿如是没忍住,埋头又笑出来。
见她笑,月陇西也笑,顺着说道,「你看我怎么样?若小祖宗真的被催婚了,我就借给你顶一阵。我们先假成亲,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慢慢……以后的事以后说。」
他胡说一通,卿如是没那么难受了,自己拿袖子抹了眼泪,倚着床,忽道,「我只是想到了那些被你祖上保下来的崇文遗作,有些感慨。」
「哦?」月陇西笑得更猖狂了些,「小祖宗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起我祖上吗?」
卿如是目光涣散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费解地想了好一会,终是叹道,「如今市井中流传的修复本,是你祖上借秦卿的名义修复的吗?」
既然这些被毁了一部分的遗作都藏在月一鸣那里,那就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接触到了,修复者自然不做他想。
还有叶渠拿给她看的那幅画,画上那几句「卿卿」。
况且,卿如是很清醒地知道,这世上最熟悉她的簪花小楷的人,除了崇文,就只剩下月一鸣。
她只是一直很难相信,月一鸣会去修复崇文的东西,她一直找不到理由。如今,理由找到了。
「你相信了吗?」月陇西极认真地盯紧她的双眸,反复问道,「你相信是他修复的吗?」
卿如是与他对视,良久,点了点头,「我相信了。可你上回说,你得到的那幅画,上面的字迹与你祖上的草书相似,为何是相似,不是一致?」
「你先让我消化一下,你竟然愿意相信他。」月陇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垂眸笑了笑,思忖一瞬后道,「据我们月氏族中一些说法解释,说他当时右手受伤了,所以写出来的字会更潦草些。不过后来他练了左手字,练的是秦卿的簪花小楷,因为要修复遗作,所以专程描着秦卿的字练的,最后写出来自然也是她的字迹。这是我从密室一本劄记里知道的,你可不要外传。如今没谁知道这些事。那本劄记我也烧了。」
卿如是点头答应他,垂着眸也不说话。
月陇西斟酌再三,最终也没忍住,试探着问,「你知道我在劄记中还看到什么吗?我祖上他呢,心底那位姑娘是秦卿……你相信吗?」
卿如是抱紧自己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抬眸看他,又躲闪着目光低下头,好半晌后才道,「或许罢……」
月陇西挑眉,「你就这反应?你这样让我毫无说出这个秘密的兴奋感。」
「……」卿如是故作吃惊,「哦,哇,那坊间的话本子传的都是真的了?」
「……」月陇西心中一叹,算了,跟个心里没他又在感情上缺根筋的人计较什么呢。
「心里好受些了吗?」月陇西凝视她郁郁的神情,仿佛回到西阁那些年,心中一疼,握住她的手,「要不要我借你个怀抱再为遗作的事哭会儿?」
月陇西:说出这句话为什么感觉自己好生气……到头来也是为遗作的事哭,终究不是为他。
他幽幽一叹,正欲将她抱进怀里,卿如是却抵住他的胸口,「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本就因为那晚渡气教卿如是心底奇怪,如今知道了月一鸣心底那人就是自己,再看月陇西这位后人,就更奇怪了。再怎么说也隔着好几层辈分,就算是为了安慰她,搂搂抱抱地太亲近也不合适。
「我代表我们崇文党感谢你祖上,以后我会尽最大可能对你好的。就当是弥补你祖上……」卿如是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反正,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跟我说,我能做到的都满足你。」
月陇西狐疑一瞬,又挑起眉笑道,「真的?有任何需要你帮忙的,你都能帮我?」
「嗯。」卿如是笃定地点头。
月陇西笑,「好,那我可记着了。」我的婚事可太需要你帮忙了。
他这厢在心底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月府那厢却为卿如是和那几个丫鬟的事争执起来。
郡主坐在窗边,神色淡淡,不疾不徐翻过手边一页纸,道,「崇文的书我不也正看着呢么。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姑娘我见过,在寿宴上给我耍了一段鞭子,倒是有趣。原本我以为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没成想她还对崇文的书颇有见解,能文能武你还想要怎么样?」
说着,她轻蔑过月珩。
「看崇文的书,和是崇文党,那根本就是两码事。」月珩皱紧眉,「我月氏绝不容许有崇文党踏进门槛来。小女帝就是崇文党,她的命是我亲手拿的,我若找个儿媳是崇文党,那不是在打我的脸,在打陛下的脸吗?」
郡主风轻云淡地道,「我就看不惯你们月氏端着架子的模样,分明是件小事,非要顶破了天地说。只要你口中那位长老不嚷嚷,谁知道那姑娘是崇文党?如今天下太平,哪儿还分什么崇文党不崇文党的?多得是看崇文书的人。哪家闺秀入学的时候没请先生来启蒙过崇文的思想?说白了,不过是你们那位长老不喜欢那姑娘,才跟你窝了鬼地说她不好。」
月珩笑,「这话你倒是去陛下和皇后面前说。」
郡主自得,「我就是当着我妹妹和妹夫的面,也是这么说。」
「夫人,你为何非要跟我争这一回?」月珩费解地拍桌。
郡主将书往桌上一扣,也费解道,「为何?我倒是想问问夫君,未经我的允许,谁教你将这四五个丫鬟送去国学府的?我儿说得没错,这般粗使丫鬟,配不上他矜贵的身份。就算要收房,也得找个模样周正,身份过得去的。你们月氏不是最讲究的吗?怎么这会儿为了拆散人家就不讲究了?」
「我是为了让他收心。他不过是正当年龄火气旺盛的毛小子,未必就是真的看上了那丫头,随便一个女人丢给他,收了房,他也就不惦记了。」月珩皱眉,「把人家姑娘捆身边来,不就是为了做些不干不净的?这事是个女子就能做,何必和崇文党的纠缠。」
「夫君在军营里待得久,所以看问题想事情都免不了往歪得想,我不怪你。」郡主拂了拂衣摆,气定神闲道,「但夫君可知,我儿掌心有道割伤?」
见月珩皱眉,似是不知,郡主便淡淡一笑,接着道,「他在寿宴上看见人家小姑娘耍鞭子,看得痴了,生生捏碎了茶杯。那碎片划进肉里也没能让他挪眼片刻。你说他正当年龄火气旺盛,我瞧见的却是我儿他正当年龄,动了真情。」
「把人家姑娘圈院子里的做法的确不太妥当,可人家姑娘的父母都没说什么,只能说明我儿在他们面前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而非轻薄之色。我儿倒是既有真情,又有诚意,你却要送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丫鬟过去膈应别人,你教人家姑娘的父母怎么想?」
月珩思虑一瞬,又啧声道,「我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崇文党就是不能入我月府的大门。」
郡主敛了淡笑,「没救了。那我们就这么僵着,你且看着罢,那姑娘定会入月府的大门。我也懒得在这和你争,明儿个我就去国学府看我儿子和儿媳去,顺便再跟亲家聊几句。本就是人小两口之间玩的情趣,你堂而皇之送丫鬟去,别人以为他们卿府行为浪荡,就这么教女儿,你非搞得卿府下不来台,我还得上门跟人道歉,没空搭理你。」
月珩冷笑,「你看看没有我的准许,那姑娘怎么踏进月府大门!」
郡主站起身,迳自走了,轻飘飘落一句,「你的意见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