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蓝火熄灭以后, 又被琉双点亮,她凑近了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真的是未来的妖君晏潮生。
她记得,宿伦大人说过, 七百年前,晏潮生年少时, 曾经拜入空桑学艺, 掐指一算, 大抵就是这段时间。
只不过如今的晏潮生看上去稚嫩太多了, 少年发带松松垮垮, 整个人狼狈不堪。他墨发铺开, 趴在莲花台上, 肌肤苍白, 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扭曲着。
看得出白羽嚣下手极狠。
琉双注意到,他略微散乱的衣襟下,肌肤被片片蛇鳞包裹着。这些漆黑的冰冷蛇鳞狰狞难看, 还有几片朝外翻着, 正汩汩流着血。
琉双有些意外,记忆里,她没有见过晏潮生身上有这样的鳞片。
琉双沉默着。
琉双知道,重活一回,她不可能再做回那株爱着眼前这个人的小仙草, 仙草的心被捏碎、死在劫雷下那一刻, 她就已然记不得爱晏潮生的感觉。属于她的那颗心碎裂, 如今胸腔里,只有赤水琉双的心。
八荒中, 没有谁魂飞魄散还能重活,她是第一个。
阴差阳错融合了赤水琉双的,好不容易能够重新活着,琉双非常珍惜。
作为小仙草的一生那么失败,而今回想,令她叹息。
琉双支着下巴,打量晏潮生。
她前世的夫君,哦不,前夫。心还没被捏碎时,自己眼中的晏潮生,英武不凡,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模样,长戟一挥,八荒震颤。
她还记得,以前似乎很喜欢他,心甘情愿陪他在鬼域生活了百年,种出一片灿烂的花,在又冷又孤单的山峰等他回家。到死那日,因为没了心,终于不爱他了,不再为他难过,却也不怎么憎恨他。
在琉双看来,“前世”的自己委实有点儿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琉双跳出局中,客观分析,顿觉晏潮生这人特别坏。
她做小仙草时,晏潮生不喜欢她,却娶了她。娶了她后,他若即若离下,给她造成一种可怕的错觉误以为他是爱她的。作为妖君,晏潮生不可能猜不到属于仙草的心思,他不爱她不要紧,可是他有喜欢的人,那一开始就不该欺骗她,把她当作一个替身。
更惨的是,后来小仙草求他,他连鬼域的门都不让她进,导致小仙草被抓走,只能捏碎心逃离天界回家,从而魂飞魄散。
噢,这样一想,晏潮生简直是琉双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第二讨厌的人,第一名,目前被新仇旧恨叠加的宓楚牢牢占据。
琉双心里为前世不值,真奇怪,她前世怎么会喜欢这样坏的一个人呢小仙草那颗被祭奠的、碎裂的心,若得知,他年少时是这幅不堪的模样,铁定后悔喜欢过他。
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太过浓烈,琉双嫌弃地离他远了点。
琉双看看四周,莲花座漂浮在潭水之上,她伸出腿,打算趁晏潮生没醒,悄悄把他往潭水中踹。
九思潭是化雾之水,淹不死人,等他泡干净了,白羽嚣回来,她就让白羽嚣赶紧把晏潮生弄走。
琉双小巧漂亮的浅紫鞋子,才蹬上少年的肩膀,他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
黑暗中,琉双下意识缩回了脚,盘腿坐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虽说伸手不见五指,可琉双到底是仙胎,她有意观察晏潮生的反应,便轻轻一眨眼,明眸中流光滑过,在这样的环境下,琉双足以看清他的举动。
他一定感受到自己踹他了,可是对此毫无反应,少年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她。而是挣扎着,把断了的手臂努力往回缩,似乎要完成什么动作。
他十分吃力,经脉处流下的血迹染红莲花台。
少年浑然不觉,眼尾发红,咬紧牙关,带着执着之意。血迹蜿蜒,晏潮生颤着身子,终于把手臂收了回去,琉双听见骨头摩擦声,毛骨悚然,看着都觉得疼。
最后少年用两只断手,哆嗦着整理自己散开的衣襟。
开合的衣衫重新被拉上,丑陋的蛇鳞再也看不见。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额上全是冷汗,剧烈地喘着气。
莲花台染上他的血,花瓣微微开合,似在水中颤抖。
琉双瞥一眼潭水,浅浅红色层层晕开。她目光复杂,如果告诉晏潮生,她早就全部看见了,不知道他会不会一口血喷出来,原地死亡。
琉双见证完晏潮生合拢衣衫的动作,反倒不好意思在他醒着的情况下把他踹入潭水中,看了人家不太好看的身子,还把人家踹下去,似乎不太厚道。
她记得自己孤单死去时的心境,不爱他,却也不怨他的。她记得他零星的好。
可少年实在太脏了,他一身衣裳不知道穿了多久,不仅脏,还一身血腥气。琉双屏住呼吸好一会儿,快憋不下去了,只好高冷着一张脸说“我给你用清洁术清理一下”
他肩膀颤了颤,好半晌,声音沙哑地说“不劳少主费心。”
哟,竟然还认得她现在的身份。
联想到晏潮生是白羽嚣口中的“小妖孽”,琉双恍然
拂柳说,赤水琉双悔婚后,从昆仑回来空桑,撞见一名守山门的弟子,弟子要搜她入山腰牌,核查身份。
赤水琉双匆匆逃离空桑仙境,哪里记得住带上自己玉牌。
玄衣弟子冷着脸“无玉牌,不得进入空桑。”
赤水琉双说“我是空桑少主你胆敢拦我,让开”
“我没见过少主。”少年手中棍子一横,“不听你片面胡言,有玉牌则进,无玉牌离开。”
赤水琉双试图贿赂他,他冷笑一声,一棍子打了过来,就砸在她拿着灵石贿赂他的那只白嫩小手上。
这下娇生惯养的少主彻底生了气,哪怕白氏一族的大公子,平素都把她捧在掌心疼,一个给空桑仙境守门的,竟然敢对她动手,她当即想要硬闯。
这弟子却并非善茬,在废柴少主手下过了数十招,竟生生把她逼出山门之外。
赤水琉双顶着一张幻化的脸,气得哆嗦,又止不住羞恼,她堂堂空桑少主,竟然打不过一个守门的
眼见拂柳的身影出现,赤水琉双干脆眼睛一闭,关闭灵识,把自己昏迷的事,赖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可恶少年身上。
赤水琉双早早打算好,回来就关闭灵识逃避责罚,等她爹气消了才醒,拂柳作为她的贴身仙婢,赶紧接住她,一唱一和,怒瞪手持棍子的少年“大胆,少主你也敢伤”
赤水琉双昏睡以后,再醒来,芯子就换了人,变成现在的琉双。
琉双想起不久前夜里,白羽嚣闯进来,说帮她教训小妖孽,顿时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天呐,原来晏潮生就是那个连少主都敢打的倒霉弟子
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和拂柳却清楚,这事对于晏潮生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他守卫山门,尽职尽责,如今因为背上伤害少主的罪名,被白羽嚣折磨成这样。
琉双有点儿尴尬。
本来还嫌晏潮生又脏又臭,一回想,罪魁祸首原来是“自己”。
做了两百年小仙草,她秉性纯善,一定程度影响了她如今的行为,让她没法和赤水琉双脸皮一样厚,继续栽赃折磨晏潮生。她低咳一声,这回语气好多了“不要清洁术的话,我帮你止下血”
听到这句话,晏潮生脸皮颤了颤,突然抬起眼。
他的瞳孔带着浅浅的银色,直勾勾看着她,琉双知晓,恐怕他也能在黑暗中视物。
少年的唇动了动。
琉双等着他拒绝,按照她的认知,傲慢的晏潮生,不屑于任何人的帮助。
可少年低哑的声音在九思潭中响起,他垂下眼睑,声音很轻“有劳少主。”
“”琉双没想到他会应下,仅剩的良心让她慢吞吞挪过去,伸出手覆盖在他身体上方。
晏潮生闭着眼,不看她,任由她动作。
琉双掌中柔和的绿色光芒笼罩着他的身体,慢慢修复晏潮生的伤。不治疗还不知道,一治才发现他的境况有多糟糕。
他四肢被扭断后,又被挑了经脉,心肺出了血不说,还断了数根肋骨。琉双的手顿了顿,发现晏潮生的修为也被废了。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琉双花了很大的功夫,才给他治好一身重伤,经脉却万万不敢帮他随便接。
琉双忙活出一身汗水,这才收回手。
晏潮生一声不吭,若非他偶尔抽搐一下,琉双还以为他已经没气了。
琉双觉得他坏,可是没想过折磨他。那些都过去了,随着碎裂的心一起,葬在天劫里。
她做仙草时不记仇,往往有仇当场就报了,如今心都没了,自然也没法再纠结过去。
琉双看着晏潮生脏兮兮的一身衣服,猜到白羽嚣这些日子对他并不好,到底心里嫌弃,琉双趁他未睁眼,眼疾手快地施了个清洁术,把他打理干净。
少年觉察她动作,脸颊染上一层薄红,不知是羞是气,他胸膛起伏大了些,睁开眼睛冷冷看着琉双。
琉双下意识以为他要骂人,他眼睛里也是这样表达的,可是半晌,她只听见他沙哑的嗓音在九思潭回荡。
他说“多谢少主。”
琉双离他远远的“不必客气。”
两个人,谁也没提赤水琉双故意把他害成这样的事。
晏潮生阖上眼眸,生怕泄露眼中憎恨。幸好如今灵力被废,经脉也断了,不然他一定把眼前这个废物少主眼珠子抠出来。
他忍得辛苦,干脆闭眼不看她那张黑暗中也能看清楚的丑脸,否则他真怕自己忍不住表露出浓烈的憎恶。
比起被赤水琉双陷害的愤怒,晏潮生心中的绝望更甚。
他身负妖脉出生,自有记忆开始,他和一群小妖怪,生活在小小一片山林。
说来奇怪,所有妖都有原型本体,比如虎妖的本体的老虎,豹子精可以变成猎豹,连鸟妖,都有自己的本体,只有晏潮生没有。
他生就一副凡人男孩七八岁大的模样,除了身覆漆黑鳞片,看上去与凡人无二。
妖怪们向来以实力为尊,晏潮生模样看上去柔弱可欺,所有妖怪便都想从他身下撕下一块肉。
如今晏潮生已经想不起来那些艰苦的日子,都是怎样过来的。他讨好逢迎大妖,任由他们踩在他弱小的脊背上。屡次奄奄一息,还挣扎着给人磕头。
他忍辱过来,挣扎活下去,不怕辛劳,不怕吃苦,日夜不停地修炼,终于,他的法力比山林大多数妖怪强,不用被人踩在脚下,也不用担心会被吃掉。
可渐渐的,他越长大,需要的食物越多,胃里像个无底洞,山林中能跑能动的被他吃光,他饿得难受,想要去别的地方寻找吃的,收服的妖怪小弟们拦住他,个个摇头,说不可以。
他们说,如今这世间,仙界为大,自上古帝君相柳没落后,散落八荒的妖怪们,个个夹着尾巴度日。
神仙们看不上法力低微的他们,不屑于收服他们,可若他们敢沾染其他土地,不说仙人们,光是道士,都会收了他们。
晏潮生只好忍住饥肠辘辘,依旧蹲在山林修炼。
但不是所有妖都像他这样能忍,终于有一日,有妖怪踏出山林,没多久,就在道士的符纸下,惨叫着化作飞灰。
一日又一日,山林的妖怪越来越少。
晏潮生不再坐以待毙,他出去找出路,几只跟着他的妖怪同他一起,战战兢兢走在人世间。
他们认真做了伪装,但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道士,晏潮生一开始不欲伤人,他知道一旦杀人,就是一条血腥的不归路。他被关在笼子里,听见道士们轻蔑嘲笑。
“以为穿上衣衫就能当凡人,畜生就是畜生,注定为非作歹,为祸苍生。生来低贱,也就死后,还有点价值。”
道士们看过去,妖怪们瑟瑟发抖缩在笼子中。
“这个皮毛不错,许是能练一件护体法器。咦,那个妖怪的牙齿许能作利器。”
“师兄,还有这个小崽子,没想到运气不错,逮到一只人参精。”
轮到晏潮生,为首的道士皱眉打量了一会儿“别无所长,把他眼珠抠出来,再挖了内丹吧。”
晏潮生眸光冰冷,他掰断笼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道士们的血在他脚下淌了一地,他深吸一口气,不觉得后悔,也不害怕,反而难以抑制地兴奋。
道士们死了,晏潮生被各大修仙着追杀,说他恶贯满盈,劣根不改。
晏潮生屡次逃出险境,但身边的妖怪们却没有他这般好运。他们追随他,晏潮生却没有能力让他们吃饱,更甚至,没办法保住他们的命,杀了小道士,总会来老道士。
依旧应了当初的命运,有妖被剥了皮,有些被拔了牙,最惨的,便是挖了内丹,锁住魂魄。
最后一次,身边的小妖为了救晏潮生,全部死了,只他一个人或活了下来。
晏潮生抢到一只小狼妖,背着他逃跑,狼妖眼眶里带着泪,气若游丝说“老大,你去修仙吧,听说妖也可以修仙,修了仙,就能活下去,不用挨饿受冻,也不会被所有人觊觎内丹,能做一方帝君,受万千香火供奉。”
说罢便在晏潮生背上断了气。
晏潮生沉默点头。
那以后,他忍住不再杀人。小狼妖的话在耳边,晏潮生受了许多苦,碰了无数次壁,终于,三年前,空桑仙门大开,要在八荒广收弟子。
晏潮生匍匐在他们脚下,把头都磕破了,终于换来一个测试的资格。
他心生向往若能拜入一位师尊门下,从此就能受到尊敬,踏入仙途。
晏潮生通过重重考验,却在测验血脉时,那人摇摇头“妖脉弟子,只可干杂活,不可拜入仙门,你要么自行离去,要么站在那一处,等候安排。”
晏潮生心里生出无尽失望,到底没舍得走,领了牌子,选择留在空桑。
晏潮生被分配去受仙境入口,他听说,三年后,空桑会有一场大比,只要是空桑弟子,哪怕是最低等的弟子,若能参加,有优异表现,或许被仙尊们看上,有机会破格收入门下。
为了这个机会,晏潮生不顾寒霜雨露,日日守在空桑入口,兢兢业业守卫空桑仙门。
晏潮生害怕出半点差错,丢掉这个宝贵的机会。
有时候他抬头,仙气袅袅,往上看是万重天,是他属于男人的野心。而一旦低头,往下对他来说,便是无尽深渊,是那些死在他身边、被挖了内丹的累累骸骨。
生来妖脉,本就比旁人低微,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晏潮生想往上走,他要赢大比,哪怕最后一个灵力不怎么高强、地位也不高的仙君愿意收他做弟子,他也能想办法一步步往上爬。
春来秋去,抱着这一线希望,眼看这一日越来越近,却什么都被毁了。
因为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丑女人,他日夜不停修炼出的修为被废,经脉寸断。
多可笑,只因她是少主。她是天上云,他是任人践踏的地上泥。
晏潮生趴在地上,敛住恨意。
白羽嚣把他扔下来时,晏潮生以为自己会死在赤水琉双手里。纵然万般不甘心,可如今躯体残败,他再做不了什么。
他一直是清醒的,纵然是死,晏潮生也不允许自己稀里糊涂死去,他要记住这个女人的脸,哪怕自爆元丹,也不会让她好过。
果然,她开始打量他。是在想用什么办法折磨他吗
他心中阴冷,没多久,一只秀气小巧,绣着灼灼海棠的鞋,踩在他肩膀上,就要用力蹬的时候,晏潮生睁开了眼。
晏潮生不愿把自己难看的躯体暴露于人前,不论是谁。他知道,在所有人眼里,这具包裹着蛇鳞的身体并不好看。
想起那些道士看着自己漆黑蛇鳞嫌恶的目光,今日即便要死,晏潮生也想死得体面些,晏潮生咬牙整理好了衣衫,这才有空应付她。
入目一张令人作呕的丑脸。
晏潮生心中嗤笑,都说仙界出美人,也的确如此,他守在空桑,来来往往,见过不少好看的仙子。
可眼前这个,上古高贵的赤水氏,却丑得令人心里痛快。他强忍疼痛,都做好和她同归于尽的准备了,却不期然,听见她说,“我给你用清洁术清理一下。”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好听极了,和丑脸半点不符。
晏潮生自然听出她语气中的嫌弃,他冷笑,恨不得用这一身肮脏皮肉熏死她,抱着这样的恶意,他出言拒绝。
本以为她会暴怒,没想到她眨了下眼,就此作罢。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提出给他治伤。
晏潮生不知道她到底想搞什么鬼,他心中冷意泛滥,审视她,不管赤水琉双什么目的,能活谁愿意死纵然耍他,他也愿意一试。
晏潮生想了想,同意让她治伤。
少女并没有搞鬼,她掌心光芒柔和,晏潮生如置身在轻柔水雾中,绿芒拂过的地方,一点点平息了他的痛楚。
最后,她还是施了一个清洁术。晏潮生睁开眼睛看她,她连忙后退一步,一双眼睛瞪着他,似乎他下一刻就要骂人。
晏潮生确实想骂人,这种蠢姑娘,一定没听过凡人的污言秽语,不巧,他摸爬滚打长大,什么都会。
然而看见她瞪大的、像兔子一样警惕的眼睛,晏潮生把话咽了回去。不管她为什么一改恶毒救他,既然她是空桑少主,就意味着自己还有希望。
晏潮生心念一动,有了个主意。
他在莲花台上待了三日,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晏潮生清楚,赤水琉双虽然蠢,可她是整个空桑捧在掌心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