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在出了京城快马一日的路程处带着姜黎的话回了京城南郊军营, 马车晃过去要十二个时辰左右,而骑马急跑回来,也不过就用了小一半的时间。她和护卫中的一人, 临夜而行, 在次日清晨太阳正要初升的时候回到了军营。回来后也管不及别的, 直接便去了沈翼的帐篷里。但瞧他人不在, 便站在一侧等着。
原沈翼在李胖子帐里吃多了酒, 难得踏实地睡上一觉,这会儿还在李胖子帐里睡着。李胖子顾念他劳累不堪, 也没有在清早的时候叫起他,只自个儿穿戴了一番往场地上练兵去。他们的一等军三千人, 经过高强度的训练至今, 已经是异常精壮的士兵。本就是刀尖儿上舔过血活下来的, 又得这般冬夏无阻的苦练,早不是一开始尚有些懒散的人了。
沈翼便在李胖子帐里一直睡到晌午时分,睁眼出帐的时候只觉阳光刺眼。头还有些发重,只甩两下,便自己拎了水往帐里去。然刚一进帐就瞧见如意在门边上站着,见他回来连忙施了一礼, 叫他,“二爷。”
沈翼看到她便放下了手里的木桶, 微微蹙眉, 看着她问“你怎么回来了阿离呢”
“二爷不用担心, 阿离姐姐安全的。”如意接下他手里的木桶, 帮她兑水给他梳洗,但不耽搁时间,继续说“阿离姐姐让我回来, 是有话要我带给二爷。她说如果寿王要拉拢您,请您务必要答应寿王的要求,不必心里有愧。她说姜家已经没了,就算让世人知道了真相,也毫无意义。”
沈翼自个儿拿青岩洗了牙口,这会儿去到鱼洗边,看着里头微微晃荡的清水,照得他五官很是清晰。他便看着水中的自己,低声问了句“她猜到了”
“嗯。”如意点头,“所有的事奴才也都知道了,也想劝二爷一劝,这事实在冒险,不如投了寿王。我相信,阿离姐姐是真心的。”
“如果我投了寿王,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她”沈翼说罢抄起水来洗脸。
如意微微低着头,小声回他的话
,“那就不要再见了。”说罢了稍稍抬眼看沈翼的脸色,而后又接一句更小声的,“阿离姐姐说的。”
沈翼听着这话,心里只觉有刀刺了一下。他双手扶扣在鱼洗边缘,看着水中面目不明的自己,脸上的水珠子凝结在眉毛尾梢上。他默默吸了两口气,拽下架子上的干巾子,正准备擦脸,帐门突然被人打开。这便回过头去看,是沈夫人。
沈夫人这会儿满面冷沉的表情,手里挎着食篮,直接往案边去。到了那边坐下身子来,把里头的碗碟杯盘一个个拿出来。她不说话,也好像没瞧见如意在一般。而如意看着她的样子,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后背全湿了,便也忘了行礼问安。
沈翼眉心微蹙一下,擦了脸把巾子挂回架子上,叫如意出去,自个儿坐去案边。沈夫人还是默声,但情绪十分明显,就挂在脸上。沈翼知道,她肯定是在外头听到了他和如意的对话。要不依她的性子,必定进了帐就笑眯眯翼儿长翼儿短。
她这会儿不说话,沈翼也就不主动开口提那些。他拿起筷子,只是吃饭,而后当什么也没瞧明白那样,说“今天这个菜烧得不错,口味好。”
沈夫人抽出腋下的帕子来擦手,一面擦一面道“娘亲自烧的,口味自然不一样。”
“原来是母亲的手艺,怪道呢。”沈翼笑着道,说的很是家常,沈夫人却没有半个笑脸回应。
她把擦完手的帕子一点点塞进袖袋里,塞完了,搁下手来,看着沈翼,看了许久,才开口说“娘都听到了。”
沈翼拿着筷子的手便顿了顿,而后夹起菜来往碗里放,还是笑着说“娘听到什么了”
沈夫人笑不出来,她今儿一早起来吃了饭就在军营里走了走,找到了营妓们的帐篷。原是找如意去的,却没在军营里找到如意。但坐下和那些女人说了说话,问了问如意的下落,也就问出了一些。女人们说,如意跟着阿离和阿香前一晚上离开军营走了。沈夫人又问阿离和阿香是什么人,她们只说也是营妓,
没什么了不得的。余下细致的没问出来,但凭沈夫人的直觉,只觉得这事有蹊跷。
沈夫人深深记着那个曾经祸害过她二儿子的女人的样子,记得她叫姜黎。这件事情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迹之深,深是听到一个“离”字就下意识想起了那个女人。联想起来的当时,沈夫人还只是觉得自己多思,觉得沈翼不会傻到还与那个女人有纠缠。况且,那个女人应该也在当年的动乱里遭难了。
可万万没想到,最不可能的事,就这么直剌剌地摆在了她面前。所以沈翼一直各种借口不娶妻,是为了那个女人,如意到军营那么久肚子没有动静,也是因为那个女人。现在,甚至她们全家有家不能回,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害怕有一天要被灭门,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她这会儿坐在案边,看着沈翼,眼眶开始慢慢变红。本来心里的情绪在帐外听到姜家真相之话的时候已经炸开了,但后来她又自己压下了,听着如意和沈翼把话说完,才进了帐篷来。沈翼这会儿跟她装傻问她听到了什么,让她心里发寒,寒气直蹿到手指尖儿上。
沈夫人不说话,只是盯着沈翼。沈翼也便慢慢再笑不出来,他不停吃饭的动作,默声把饭菜吃了干净,然后慢慢放下筷子在案面上,轻轻叫了声“娘”
沈夫人却还是盯着他,眼泪从眼角滚出来。她稳着身子不动,半晌开口道“你要还知道我是你娘,还认我这个娘,你就去投了寿王。”
沈翼伸手开始收拾案上的碗筷,一个个往篮子里收。沈夫人看着他的动作,终是忍不住了,忽抱起案上一个盘子,往地上狠狠摔出去,摔得粉碎。她嘴唇也颤抖起来,看向沈翼问“为什么沈翼你告诉我,你这是为什么为了那个女人”
沈翼收盘子的手僵在原地,好半天才收回去。他甚至不敢看沈夫人的眼睛,喉咙发干,也说不出什么话。他在蒲团上坐着,听沈夫人声泪俱下,字字重音,“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比不上那个女人
当年的事你忘了,你现在又鬼迷心窍了你要是想我们死,又何苦把我们接过来横竖都是死,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会让你们出事。”沈翼攥起拳头,搁去腿上。
沈夫人吸着鼻子冷笑,“你以为你是谁我们沈家,祖上至今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你以为鸡窝里真能飞出凤凰来你为了一个女人,把我们全家都架在火上烤,你良心何在我养育你成人,得到的就是这种回报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个人还是姜黎你把那个女人捧在心尖上,至我们于何地”
盘子碎裂的声音还是把沈老爷和沈煦都引了来,两人也无心去管在帐外站着的如意。她这会儿被里头的动静吓缩着脑袋,把头埋得低低的,浑身都在发抖。两人径直进了帐篷,看到地上一片狼籍,自然问一句“怎么了”
沈夫人看沈老爷和沈煦来了,抬起手来又袖子擦擦眼泪,没有话再想说,只哑声道“你们自己问他,他为什么要做现在这种傻事是为了那个叫姜黎的女人我现在回去让丫头们收拾东西,收拾好了咱就回去,这军营咱不呆。要不是我们要来,人也不需要避出去,倒显得我们欺负了人家孤女一个。”
沈老爷和沈煦都听得稀里糊涂,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沈夫人已经出帐篷去了。走到外头看到如意,只瞧她一眼,径直便往自己帐篷那处去。如意这会儿事情闹大了,心里害怕,但还是跟在沈夫人后头,跟她去到帐篷里,跪下就是求饶,说“太太,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瞒着太太。”
沈夫人心灰意冷,不想跟她说话,只道“以后你不是我的人,我只当没收过你这个丫头。天下之大,你随意往哪处去,我们沈家,用不起你这样的丫头。”
如意早也意识到自己是没办法在沈家呆了,其实在她知道姜黎的真实身份后,就知道自己算是彻彻底底背叛了买她回家的沈夫人。只要事情败露,她
不可能再留在沈家,做不成沈翼的侍妾,也做不成他的丫头。她向沈夫人认错求饶,其实也就是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
沈夫人没有把过多的愤怒情绪转嫁到如意身上,除了划清主仆界限的一句话,没有其他的。大约她心里的大部分情绪是心寒,愤怒在开始的时候浓极,但在感受到心寒的时候慢慢就淡了。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为了一个和他家曾经有仇的恶女人而置全家人性命于不顾,搁谁谁都受不了。
如意没能再说几句话,便被沈夫人赶出了帐篷。而后她吩咐双喜收拾东西,又去沈煦的帐里,叫王氏和手底带来的丫鬟收拾东西,只说“收拾好了就回家,快些。”
王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婆婆交代的事照做便是了。一直把东西收拾好,听沈煦回来说了大概情况,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沈家人都是犟性子,沈夫人说要回去,也不是说说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就叫沈煦去把马车赶到帐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