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市往往从夜色还未散尽的时候就喧嚣起来, 马车在路辙上碾过去,能听到小贩卖汤面的吆喝声。远远近近,不绝于耳。吆喝累了, 凑起头来说些无关自己的大事小事, 也就是一日始的样子。
沈翼坐在马车上, 旁边坐着丁煜, 两人俱是面色暗沉的样子。丁煜手搭大腿, 平声道“听说半夜里事发后就被抬进宫里去了,在庙里就咽了气, 外头得到的消息也不细致,到底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会儿东宫的灵堂应该都摆置好了, 不知皇上如何。我待会儿帮你去找安公公, 但不一定能找得到。如果找不到, 我会再想办法”
丁煜说着这话,忽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再细听,原来是说下雪了。这便两人都忙打开马车围子往外瞧,果然是下雪了,纷纷扬扬, 如鹅毛一般往下落。微微扬起头来,那半空里尽是絮絮纯白。
太子死了, 天却下起大雪来, 原本该满城皆悲的事情, 这会儿却处处都是大喜的场景。丁煜从车窗里伸出手去, 接了几片雪花,只觉手心冰凉,缩回来呓语般道“真下雪了”
沈翼放下车围子, 回过头来与丁煜互视一眼,都再说不出话来。这场雪下的这时候,倒显得太子该死。只要这雪下足一日,百姓间的关于太子被刺的闲话必然会发生变化,多会认为太子本就是不祥之人,导致今冬无雪。他死了,这雪才来。若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刺杀的行动都会变得合理,只说观天象算运势而为民冒的险。
沈翼觉得胸间气短,便默默深吸了好几口气。心不自觉地一直往下沉,只觉老天爷都在帮那个人。如果老皇上因为太子的事儿气急攻心,忧伤过度旧疾复发,一命呜呼也就是一口气上不来的事儿。如果老皇帝这时候出事,一切就全当前功尽弃。
他凝着神色跟着马车到皇宫西掖门外,入宫要凭腰牌,以丁煜的身份是没法把他带进去的,是以只好下来在城门外看着他进去。他这会儿身上还穿着练兵时穿的铠甲,风雪打面,倒也不觉得怎
么冷。他便这么立在风雪里,雪花盖住盔帽。
沈翼约莫在外头等了两刻钟的时间,脚边的雪已经铺成半指节的一层,也没有把丁煜等出来。他心里慢慢生出些着急来,动了动站了许久的腿柱子。便在这时西掖门前又来了驾马车,金顶华盖,漆红的圆木轱辘。他没转头去看,等的这时间进宫的马车也有不少驾。只这驾在他面前停下来,灿金色的车围子从里头打起,露出一张略带生嫩气的脸,叫他,“沈将军。”
沈翼这才转头去看,便见着成安郡主从马车上下了车来。她着一身玄色印蝴蝶暗纹的斗篷,只毛领儿是白的,直披到脚边。见下头风雪大,便把风帽勾起来盖在头上,到沈翼面前道“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沈翼先给她行了礼,才说“末将没有随意进出宫的腰牌,又没有皇上召见,所以进不去。”
成安郡主看他一眼,便迈了步子往门上去,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进去,我也是进去看皇爷爷的。”
成安郡主经常进出宫,守门的侍卫没有不认识她的。依她的身份,带一个皇上时常召见的将军进宫也不是难事。沈翼这便跟在她后头,一起入西掖门。这道门马车是可以进的,到达里头第二道门的时候便要停车下马,再步行着往里去。但成安郡主要带着他,坐在马车里总不合适,这便也步行着。
宫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谁都没有说笑的心思,成安郡主再小也知道这个道理。她一路上神色凝重,带着沈翼并身边的丫鬟和几个侍卫往皇上的长生殿去。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父王和母妃比她早一步进宫,这会儿不知道是在皇上的长生殿,还是在太子的东宫。
沈翼跟着她一直去到长生殿,才知道老皇帝悲痛欲绝这会儿把自己关在了殿中,谁也不见。他和成安郡主上去求见的时候,汪春富跟他两个摆摆手说“回去罢,皇上这会儿伤心着呢,谁也不见。皇后贵妃,都来过,首辅孔大人和寿王也来过,都不见。”
沈翼不死心,只抱拳求他,“劳烦公公
进去通传一声,若皇上真不见,末将便回去。”
汪富春瞧他是皇上最近宠幸的人,也就给了他这个面子,叹口气往里头通传去了。不消一会儿出来,把佛尘甩在胳膊上,走到沈翼面前道“沈将军,皇上让你进去。”
沈翼这便又抱拳行礼,便正了正身形往里去。成安郡主要跟着他进去,却被汪富春抬手拦了一下,说“郡主您就别进去了,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忽而小声,“六亲不认。”
成安郡主不认他这话,她一早听说了太子遇害的消息后,就一直担心她的皇爷爷。他年岁大了,总共就三个儿子,眼见着死了两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受不了。她要不看到皇上到底好还是不好,怎么也不会安心的。
她和汪富春周旋了一气,还是如愿钻进了长生殿里。一进门就瞧见沈翼正扶了皇上从榻上起来,往炕边上扶去。她便快着步子过去,扶了皇上的另一边,要帮着沈翼一起扶他到炕上去。哪知皇上忽停下步子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把把她搡开了去。
成安郡主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惊措地站定了身子只能瞧着沈翼扶着他去炕上。她一直是皇上最喜欢的一个孙女,用这种凌厉的眼神看她并推开她,还是头一回。她有些发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皇上在沈翼的搀扶下去到了炕上坐着,头上白发微微凌乱。原只是半头白,这一夜之间,好像全白了。而后他盯着成安郡主,气不顺地喘了两口,开口沉声说“谁放你进来的汪富春,他不想干了”
成安郡主尚且还理不出头绪来,无措地看看沈翼,又看看皇上,眼眶已经有了湿意。她喉咙发干,半晌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瑶儿来看皇爷爷好不好”
“假惺惺”皇上说着这话便急怒起来,眼眶霎时间变红。他伸手抓了一个茶杯捏在手里,使劲往炕桌上砸了砸,又是一句,“假惺惺”
沈翼看着老皇上的样子心便一直是吊着的,他便忙过去给他顺气,小声劝慰他,“皇上别动怒”
皇上怎么可能不动怒,心里的怒
意压不下,便暴躁地把手里捏得吱吱响的杯子摔去了地上。“轰”地一声响,吓得成安郡主缩起了肩膀。他这会儿显然已经没有理智了,盯着成安郡主道“来看朕死没死,是不是你回去告诉那个孽畜朕不会死只要朕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坐到朕的龙椅上,让他死了这条心”
成安郡主原来还迷迷瞪瞪的,这会儿就听明白了。听明白了自是惶恐,忙扑去皇上面前,哽咽着道“皇爷爷您别生气了,瑶儿是真的来看您好不好的。您一直都喜欢宠爱瑶儿,瑶儿自然也担心您哪。”
皇上这会儿是听不下这些话的,他又是一肚子的悲伤懊恼生气无处发泄。这便忽然抬起脚来给了成安郡主一脚,把她踢开去。成安郡主被他踢开,人重重摔坐在地上,那手便按在了才刚碎开的茶杯碎片上。
沈翼眉心一蹙,到底他的身份什么话都不好插,只能给老皇上顺气劝他息怒。他把目光往门边上扫一眼,暗暗咽了口气。如果汪富春不想让成安郡主进来,她不可能真从侍卫的刀下这么轻松进到殿里头。汪富春是故意的,所以放了成安郡主进来后,自己也没进来拽人。皇上需要发泄,不管对寿王还是寿王妃都不能这么狂怒暴躁,不能指着他说他残害自己兄弟,没有证据,只有对成安郡主这个小孩子可以。他是拿成安郡主做靶子,让皇上能泄一协心里的愤怒。
成安郡主这会儿是按了一手心的败瓷渣子,手疼心也疼。沈翼不能过来扶她,她只能自己站起来。站起来也不再说话,忽朝老皇帝屈膝跪下来,十分郑重地朝他拜了拜。眼里还有泪水,却不外落。拜完了站起身子来,弓腰默声往殿外退出去。
老皇帝看着她的暗黑斗篷荡过门槛,消失在门外,脸上的震怒也在这时消失了干净。他看着地上的陶瓷渣上有血渍,又忍不住开始心疼,便低声对沈翼说“去把郡主送到宫门上,把她的手包起来。”
沈翼应声领命,出殿门去。殿外廊庑下头,长长的阶矶落满了雪,已是厚厚的一层。汪富春搭着拂尘送成安郡主下阶矶,背影已
到阶矶下头的几层。而后见着成安郡主脚下生了滑,便从阶矶上摔了下去跌在雪地里。
她双手按在雪渣上,这便掉下眼泪来,怎么瞧怎么委屈。汪富春在她旁边哎哟小祖宗地叫,拉她起来,又抽出腋下的帕子给她擦手。哪知擦干净了上头的雪,下头还有斑斑血印。他便吸了口气,说“叫郡主别进去罢,郡主偏不信咱家的话。”
成安郡主吸吸鼻子,用另只干净的手抹干眼泪,“我看你是故意让我进去的吧。”
汪富春笑起来,眼角嘴角尽是褶子。正要松开成安郡主手的时候,忽一块帕子送到了他面前。他转头看一眼,是沈翼。送过来的帕子是干净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意思,便接下来给成安郡主包上了。包好了把她的手送去斗篷底下,声口悠缓地说“郡主回去罢,等皇上气消了,您再进宫来瞧他老人家。”
成安郡主不再理他,自转了身往前走。脚下是已经积了厚的雪,走在上头有咯咯吱吱的响声。沈翼跟在她后头,送她去宫门上,却并不上去与她说话。这么走了一气,成安郡主自己先慢下了步子来,忽对他说“你也认为是我父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