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 被听见了
桑桑浑身一绷,紧张起来。这片杂乱丛生的草垛,至少有一米多高。如果从头到尾都不发出声音, 蹲在里头, 兴许还能躲过去。但现在,这声咳嗽声, 已经暴露了他们是人类,而不是跑过的小兽。
这个江邵,一看就是在干见不得光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容忍被不相干的人看见
果然,江邵已经起了疑, 做了个手势。他的两个手下拔出了腰间的剑,警觉又不失冷酷地往这边走来。
看着逼近的两个影子, 桑桑侧头看了一眼肩上的江折容,一咬牙, 将妖力聚集到腿上, 转头就跑。
雷声低鸣, 雪白电光如上神降下的惩戒, 鞭笞过森林。短得只有一瞬间的功夫, 映亮了江折容的小半张脸。
“这、这是”江邵一瞪眼, 声音倏地染上了几分不可思议的激动, 甚至还结巴了一下“快都给我上去捉住他们”
他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但很多时候,宁可杀错, 绝不放过。
冰冷且稠密的雨点打在她额上。肺腑收紧、舒张,喘出的灼热气息,让桑桑的咽喉一阵阵地干痛, 速度却不敢有丝毫的减慢。
换了是从前,同样的情形,她多半会化成小小的原形,爬到高高的树上藏起来,用枝叶掩盖身体。在林海如涛的森林里,敌人想从某一棵树上找到她,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困难。她只要屏息凝神,等着追杀她的人走开就好了。
但现在,这个法子已经行不通了就算她把江折容背到树上,树叶也会露出他的身体,照样会被发现。
好在,江邵那些手下,虽然是有仙功在身,实力却显然差了江折夜和江折容一大截。若换了是后两者来追杀她,早就得手了。
无奈,昏暗的天色,大雨,陌生的地形,背上的人,让桑桑多少有点儿慌不择路,也拖慢了她的逃命速度。一不小心,桑桑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山泥,身体蓦地失重“啊”
她抱着江折容,天旋地转,一起滚到了下方。这是一个约有五六米高的小山坡,好在,山壁没有插着尖锐的树枝,泥土被雨水泡得发软。桑桑滚得晕头转向,狼狈地爬起来,一甩脑袋,已经听到上方传来了那些人的声音。
“奇怪,怎么到这附近就不见了”
“你们几个,在附近搜一搜,我到下面去看看。”
桑桑的齿关微微抖了抖。再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一网打尽的,必须有所抉择。
林木阴影下,她的眼睛分外漆黑,瞧见旁边有一个略微高出地面的矮山洞,有了主意,将江折容使劲地推了进去,让他靠坐在上面,又迅速掏出了怀里的碧殊草,在附近做了一些掩饰。
滚下山坡的疼痛,让江折容昏沉的意识也微微转醒了。他看见了桑桑的动作,声音低哑“桑桑,你干什么。”
“我报恩啊。”桑桑抓紧了他的手,认真地说“小道长,你要乖乖躲好。我引开了他们,就回来找你。”
江折容想阻拦,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不多时,远处就传来了一声暴喝“那里”
“都给我追”
搜索的人声遽然远走了,随着清醒,一起坠入了遥远的昏茫之中。
“老大”
江邵转过身来,就见到几个手下浑身湿透地回来了,伸手一推,将一个娇小的姑娘推到了空地上。
“我们只抓到这只妖怪,她背上那人不见了。”
江邵怒骂了一句“废物”
桑桑闷哼一声,双手被捆妖索绑在了身后,倒地时,闭紧眼皮,才没有被泥水溅到眼睛。她的肩上被贴了一张黄符,牢牢地压制着她的妖力。
被这些人围堵着,绝望悄然侵袭了心脏。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求仁得仁的庆幸感涌上心头太好了,至少看起来,江折容没有被他们搜到。
她的调虎离山大计成功了。
一双靴子踩扁了一只在泥间爬过的虫子,停在了她跟前。桑桑的喉咙紧张地咽了咽,下颌就被一只手粗鲁地捏住了,抬了起来。江邵那张阴沉至极的脸映入了她的眼帘“那个人呢你把他带去哪里了”
这个人的肌肤,像是黏腻的冷血动物,桑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怯生生地说“道长,你说的是我背上那个人吗我不认识他的啊。”
尽管很害怕,可她知道,绝对不能承认自己和江折容的关系,否则,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要挟江家兄弟的工具,更无法脱身。
虽然不承认也不一定会被放走,但总会多一分生机。
“还在装傻”江邵怒吼一声,手遽然收紧了“你不认识他,刚才背着他跑什么”
桑桑一皱眉,觉得下巴都要被他拧碎了,眼底泛起了泪光“道长,我哪敢骗你,我只是恰好路过这附近,看到那个人倒在路边,好像快死了。我又饿了,想找个能避雨的地方,挖了他的心来吃而已。你们刚才齐刷刷朝我冲过来,我以为你们要捉妖怪,当然会吓得拔腿就跑啊。那个人是我的晚餐,我本来不想扔掉的,可你们追得太紧,我只能将他扔掉了道长,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可是妖怪,我怎么可能会帮一个修士逃命”
因为心底的恐惧,桑桑这番临时想出的回答,虽然偶尔结巴,却显得极其真实。
江邵将信将疑。
凭着他对江折容的印象,对方那一派光风霁月、让他尤其不齿的作风,确实不像是会和妖怪藕断丝连的人。更何况,他也确实没法断定,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背后还有隐情,并不那么简单。
万一这小妖怪在撒谎她这么用心地维护江折容,岂不是说明了,他们两者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江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松开了桑桑的下颌,直起身体,冷笑了一声“你们究竟是真的不认识,还是在骗我,之后我自会查证。来人,先把她带回去。”
桑桑掐紧了手指。
果然,这个人不打算放了她,只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她被两个手下粗鲁地拎了起来,沿着陌生的小路,行向了深山之中。
这下麻烦了。虽然江折容暂时没被抓到,但她回不去了,他一个人被留在那儿,时间一长,也肯定会出事的
就在这时,桑桑的余光忽然看见了斜上方的树枝,摇晃了几下,还发出了“啾啾”的叫声。乍听只是普通的鸟鸣,其实隐含着奇异的规律。江邵一行人都似乎没留意到,桑桑心底却雪亮,不着痕迹地撩起眼皮。
墨绿的树叶一晃,被一只爪子按了下去。后方露出了一只毛茸茸的松鼠。
果然是娄初伯
以前住在山上的时候,他们几个弱小的妖怪就约定了一些只有他们听得懂的暗号,以备不时之需。
前段时间,娄初伯答应了帮忙寻找江邵一行人的踪迹,看来,他跟踪江邵到了附近,恰好撞上她被抓了的情景。
娄初伯睁大了小黑豆眼,里头充斥着浓浓的担忧,沿着沿路的树枝,不断地在上方跟着他们前进,万幸身形小,才没被看到。
桑桑一瞪眼,悄悄地对他努了努嘴,做了几个口型。
毕竟娄初伯的道行其实和她半斤八两,他只是人脉和妖脉都很广,别说是救她了,要是被发现了,肯定也跑不掉。
娄初伯似乎明白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就转过头,嗖地钻进了树梢里。
“看什么看走快点”
一只热乎乎的手推了推桑桑的后背。
江邵听见了声音,也瞥了一眼树梢。那不过是一片寻常至极的在滴水的树梢,江邵冷哼一声,没看出异常,便移开了目光。
桑桑踉跄了一下,敢怒不敢言,低着头,继续前行,心情却是喜忧参半。忧的是自己要面对吉凶未知的前路,喜的是看到了希望。
娄初伯这么机灵,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桑桑被带到了一座宅邸前。
这一路七绕八拐的,还没有可以辨识方向的风景,都是树木草石。更要命的是,雨水会冲淡沿路的气味。也不知道娄初伯之后能不能找到这儿。
不过,反过来想,这个地方,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藏身之地了。
进入这座宅邸,桑桑就有点儿意外于这里的残破。
这儿的面积并不小,但屋瓦落满了杂草,门前的石狮子也有些褪色了,两盏灯笼火光微弱。后方浑浊发青的天色,让这里看上去更加阴森。
里面的院子,看得出来有收拾过的痕迹,但白墙上的爬山虎,以及草草堆到了角落里的杂物,都真实地显露出了此间主人平时生活的境况。
还记得江折容曾说过,他外祖母在云中的宅邸年久失修,有些破旧。但和这座宅子相比,他家简直是豪宅了。
桑桑心中有些惊疑,她看见江邵有那么多手下,还以为他混得很好呢。
两个中年男人匆匆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少爷你回来了。”
江邵精神一振,上前去,问“父亲怎么样了”
“家主早上醒了一回,一切都好”
他们离得有点远,声音也模模糊糊的。不过,桑桑将妖力都聚集到耳朵上,这些对话,还是一字不漏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家主难道说的是江含真
江家都没了,这人还非端着个家主的称号,真是臭不要脸。
不过,听起来,江含真是受伤了吧
后方两扇乌木大门“吱呀”地关上了。几个人将桑桑带到了前堂,几个手下点起了烛台,光线也明亮了起来。
桑桑一眯眼,终于看到,这里除了江邵,还有十二个手下包括了刚才迎上来的那两个人。
走了这一趟,大家的全身都湿了,好不狼狈。江邵是主人,自然是被优先伺候的人,一个手下快步上来,将一身叠好的干净衣袍递给了他。江邵脱掉了湿透的外衣,换上新衣服。
桑桑定睛一看,发现这衣裳居然是江家从前的家纹袍。
江折夜和江折容以前都穿过这身衣服,且各有各的好看,如修竹,如白杨,不枉双璧之名。
而这个江邵,如果遮住上唇的那颗痦子,倒也称得上是五官端正。但那阴郁的气质,却让他看起来像个无名鼠辈。穿上一样的家纹袍,也和“仙姿玉骨”一次词相距甚远,真是应了那句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桑桑的腹诽,江邵整理好了腰带,冷不丁地,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
桑桑呼吸一滞,转动着手腕,却撑不出一点儿缝隙。
唉,自己居然还有心思想那么多。照现在的情形看,她即使不是第一个被开刀的,也免不了要吃皮肉之苦了
那两个留守在府中的中年男子,似乎是比其他手下的地位更高一些的心腹,气势也较旁人更强。不知听江邵说了什么,频频看向她。
等其他手下都退出了大厅,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的袖子一动,一簇白绫如灵蛇般钻出,蓦地卷住了桑桑的脖子
桑桑被拽倒了,窒息的痛苦瞬间攀上了肺腑,眼前一阵发黑,听见了他们冷酷的声音“不想死的话,就老实交代,江折容到底在哪里”
“我们有很多种法子,可以让你这种妖怪生不如死,你要试一试吗”
桑桑脸色苍白,恐惧地颤抖着,喉骨被白绫寸寸收紧,勉强地挤出了一句话“道长们,我真的不认识你们说的人”
不管他们怎么问,桑桑都咬死了不认识。不知过了多久,脖子上的缠绕突然放松了。
空气灌入身体,桑桑劫后余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泪花都出来了。
那中年男人收起了白绫,转向了后方的江邵,迟疑道“少爷,她还是说不认识,难道是真的”
“这只妖怪要怎么处理”
“哼,我们不是正好要活捉江折容吗”江邵的脸上扬起了一抹阴冷的笑容,说“吩咐所有人,在沿途布下击杀的阵法,准备好一切,再放出这只妖怪在我们手里的消息。我倒要看看,这只饵能不能引来江折容,那时候自然就知道她有没有说实话了。即使江折容不来,把这妖怪的妖丹挖掉,给父亲补补身体,也不算毫无收获。”
补身体
桑桑的气儿慢慢顺了,慢慢睁眼。
不管江含真的人品有多低劣,也是一个金丹修士。如果他沦落到需要靠着吃妖丹来补身体,那么,他的身体,一定出了很严重的问题,绝非普通伤情。怪不得到目前都没有露过一次面。
身边一人犹豫了一下“但是,少爷”
江邵粗声道“怎么,江折容如今顶多是个废人,你们怕什么”
“江折容自然是不足为惧,但他还有一个哥哥,和他形影不离。万一把江折夜也引来了的话”
江邵喝道“那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桑桑被推搡进了一个房间里关着,柴房里有一扇窗户,上面钉了很粗的木条。
换了是以前,这么一间破柴房,肯定是关不住桑桑的。但因为有捆妖索,她的力气比普通人还差,连形态都无法变幻,只能动弹不得地坐在水缸旁边。
江邵的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只派了两个人手守着柴房的门。
桑桑叹了口气,庆幸自己是妖怪,即使被关上几天,也不会饿死。之前,她每天都吃饭,只是因为戒不掉口腹之欲而已。
看起来,江邵想拿她做诱饵,试探着能不能引来江折容。那么,这几天,自己的处境都是安全的。
问题是,江邵为什么要找江折容呢为什么要强调“活捉”呢
桑桑盯着地上的灰尘,深深地皱起了眉。
如果说,江邵是因为过节太深,害怕被寻仇,才想对江家双璧赶尽杀绝的话,他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江折夜才对。
因为江邵自己都说了,江折容已经没有修为了,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但很显然,他们似乎更着急找到江折容。江折夜反而成了被捎带的那一个。
这不符合常理。
而且,既然要斩草除根,又为何要强调“活捉”
桑桑咬着下唇,被缠绕过的脖子,咽口水都有点疼。
从零碎的只言片语里,漏出的线索,仿佛是一团凌乱无头的毛线。
而在这时,江邵最后说的那句话,从她的心底浮现出来
“即使江折容不来,把这妖怪的妖丹挖掉,给父亲补补身体,也不算毫无收获。”
即使不来,也不算毫无收获。
“轰隆”
天暮渐渐暗了,雷鸣撼动窗棱,柴房里漆黑无光,桑桑在这一刻,赫然察觉到了这句话泄露的一个讯息。
江邵想找到江折容,会不会就是为了给江含真“补身体”而她的妖丹,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之所以非江折容不可,会不会是因为,江折容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东西,是江折夜所没有的
桑桑的背脊生出了淡淡的寒意,心中冒出了一个词心魂。
江折容曾经是心魂的寄宿者。
这就是他们兄弟的最大区别。
那一箱箱用血画的邪咒,大概就是为此准备的吧。
在当天深夜,桑桑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处于警戒状态里,会高度消耗精力。桑桑由于疲累,忍不住垂着头,眯了一会儿。雨一直不停,朦胧间,她被一阵砰砰的撞击声吵醒了,睁开眼。
乌云覆月,柴房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走廊外面稍微明亮一点,可以看到窗纸上不少人跑过。
桑桑意识到有事发生了,使劲儿地蠕动着双腿,靠到了窗户下,竖起耳朵,果不其然,等那些人跑过去了,站在门口看守她的那两个人便压低了声音,开始闲嗑。
“家主的房间是不是又有动静了”
“好像是,他们都赶过去了。”
“这次肯定也得要找妖怪的妖丹来平息了吧。”左边那人伸长了脖子,说“哎,不是说我们的家主是江陵那边的一个大人物吗怎么隔三差五就闹一出这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可从没听说过金丹修士要用妖丹疗伤的啊”
他的话没说完,右边那人已紧张道“嘘,还说,别问那么多。”
左边那人有点不服气“还说我,难道你不好奇吗”
“我当然好奇,但这些不是我们该知道的,你看,平时家主的院子只有少爷才能进去,就能看出这事儿不能让人随便探究了。总之,我们只要记得,等家主的大事成了,今后回到江陵,我们就是助他重振家业的一等功臣,好日子等着我们去享受。少问不该问的,做好分内事就好。”
左边的人似乎同意了他的说法,嘀咕了几声,不再说话了。
桑桑隐匿在墙下阴影里,好半晌,才消化了这些让她震惊的内容。
原来,江邵的手下并不是原本的江家修士,而是他后来召集的一帮乌合之众,靠着画大饼,才让他们为自己效力。
难怪这些人的修为看起来参差不齐的。
不过也是,江家原本的修士,除非瞎到了极点,不然怎么会选择追随江含真这样的主子
那两个中年男人除外。因为他们看起来不仅和江邵关系更紧密,被委托留下来看着江含真,修为也高出旁人一截,恐怕不是后面才来的,而是江含真在江家时就有的手下。
桑桑的肩膀微一内缩,沉思了起来。
江含真的房间那砰砰咚咚的动静,让她想到了江折容因为心魂缺失而发作的情景。再结合之前的线索,这家伙之所以需要妖丹续命,说不定和心魂有关系。
无奈,即使想到了那么多线索,也无法传达出去。连个讨论的对象也没有。
桑桑扭过头,透过窗户,看向外间的雨幕,担忧不已。
不知道江折容现在怎么样了。娄初伯有顺着她的提示去救人吗会去通知江折夜吗
假设江折夜听说了消息,真的过来救她了,面对提前预设好的陷阱和围堵,他还能毫发无损吗江邵毕竟曾经是江家的人,最是了解江家修士的弱点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除了刚才的那阵响动,外面再也没有任何动静,除了雨声。夜色越来越深,又逐渐消融在了晨光之中。日升至中空,又缓缓地降落西山。
双臂一直被反剪在背后,已被捆妖索捆得失去了直觉,屁股也坐酸了。拖得越久,越是心慌。等待也是一种折磨,因为她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太阳下山后,柴房里再度陷入了一片黑魆魆中,水缸、木架的轮廓,都融化在了夜色里。
一天下来,柴房的门只在中午时打开过一次。江邵的一个手下丢进来了一块血淋淋的肉,似乎什么兽类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