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才江北川也说过类似的责怪之言, 只不过不同人说出来的话感觉不同, 他说出来难免有几分阴阳怪气, 江夫人却是长辈对晚辈的嗔怪。
最神奇的是, 她骂人小兔崽子脸上还是没甚表情的。
沈晚照忍住笑走进去拜见, 她转头瞧了她一会儿,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靛蓝荷包递过来“是个整齐孩子。”
沈晚照双手去接, 这时候细看才发现,这位江夫人脖颈上有道半指粗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刃切割进去一般, 不过她也未曾遮掩,只这么直喇喇地放着,似乎不是很在意这道疤痕。
难怪她声音有些古怪, 原来祸根在此。
“这伤口是我在南方那边打仗的时候, 差点给倭人割了喉。这帮小矮子惯会使这些阴毒伎俩,真刀真枪地干不过, 就使出了刺杀下毒的阴招子, 可惜终究不是正道, 还不是被我给一锅端了。“
沈晚照这才发现自己盯着人家伤疤瞧了几眼, 不由低头赧然道“夫人是巾帼英雄, 是我失礼了。”
江夫人道“对将士来说,伤疤便是抵得过封侯拜相的荣誉, 你有什么可失礼的。”
沈晚照暗生佩服,扪心自问, 要是她自己有一道伤在显处的疤, 还因此伤了嗓子,只怕要落下终身遗憾,就是一辈子怕也缓不过来。
她惭然道“夫人说的是,是我狭隘了。”她又笑道“夫人不知,我家里有位堂姐,如今也在军中任职,说起话来跟夫人很像呢。”
江夫人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沈明喜是吧军中的后辈里,她纵然不是第一,也逃不出前五了。”
沈晚照笑道“堂姐对您很是崇敬,听了您这番话,心里定然是高兴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她才转身在温重光下首坐了,江夫人又转向温重光,淡淡道“你当差当的怎么样”
她既不刻意讨好,也没有高高在上地拿长辈架子,只是寻常问询一般。
温重光从容答道“尚能应付周全罢了。”
一边的江北川大概是被冷落的有些寂寞,又阴阳怪气地道“应付周全你如今位极人臣,让你帮庶出弟弟寻个好点的学塾都不肯,你”
江夫人面色一沉“他姓温,你姓江,他哪里来的庶出弟弟”
江北川是有些惧内的,见剽悍老婆发火,忙忙地闭了嘴不言语。
江夫人随意啜了口茶,她可比江北川明白多了,两边本来就不是一家人,更何况前面还有那些个旧事在,人家愿意帮你那是仁义厚道,不计前嫌,若是不帮也没有半分错处。
温重光想来探望她了,那是他尽情分,不想来也没什么好指摘的,偏偏江北川这个糊涂东西还想着拿长辈架子压人,谁吃他那一套啊
沈晚照差点失笑,排除年龄这些外在因素不看,这两人不像寻常两口子,倒有点像老母和儿子。
温重光静静看着江北川挨骂,好似瞧见什么极为有趣的事儿一般,等江夫人斥责完了才奉上备的礼“不成敬意,里面还有给二郎和三娘准备的东西。”
江夫人命下人取过来,随意点头“你有心了。”
江北川见没有自己的,脸色忽青忽白的,却碍于老婆在,不敢发作罢了。
沈晚照本来以为温重光和江夫人情谊深厚,不过如今看来两人都淡淡的,颇有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很是耐人寻味啊
江夫人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面上忽有几分感怀“记得当初我刚进门的时候,你只到人腰那里,一眨眼已经这么高了,光阴似箭啊。”
温重光笑了笑“人总是要长大的。”
江夫人抬眼看着外面清明的天色“你说的是。你如今有出息了,这是好事。”
她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江北川“当年那些欺你辱你的人,你尽可以任意揉圆搓扁了。”
江北川面皮子一紧,温重光徐徐出了口气“养母说的哪里话我在江家近十载,承蒙江老爷照拂,何来人欺我辱我只是这恩情,自然是要报偿的。”
他把照拂二字咬的略重了些,江北川立马怂了起来,江夫人又瞧了丈夫一眼,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似乎对他的怂样很是不以为意。
她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心里有数的,我也不会劝你什么,就这样吧。”
他一笑,竟跟着附和“就这样吧。”
沈晚照听的云山雾罩,只懂了五六成。
两人再不起这个话头,随意说些不敏感的朝堂之事,江夫人虽然是女眷,但为人颇有见地,说什么看什么往往能一针见血这点和江如月很是相似,只是她比江如月干练老道,见事处事都是极分明的。
沈晚照听着听着都不由嫉妒起江北川了,这么个能人,要不是有腿疾,身上有伤疤,哪里能便宜的了他
温重光忽然话风一转,笑着温言道“细算下来,如秋兄弟也快回京里了吧,若是有空,我倒是想请他来聚聚。”
他是什么身份,哪有轻易跟人聚的道理这话便是肯提携的意思了。
江夫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面色缓和几分,叹息般的轻轻道“你有心了。”
温重光一笑,屋内的气氛为之一松。
这时候江府的下人忽然来通报“老爷,夫人,大姑娘下差回来了。”
江夫人皱了皱眉,正想说回来就让她先下去休息,没想到江北川却在那边开了口“正好咱们家有客人,让她过来见见吧。”
下人已经带了话下去,转眼江如兰便来了宴客的厅堂,见着温重光先是尴尬羞恼,又有几分绵绵情意,目光落在沈晚照身上,更带了嫉恨复杂,不过她变脸极快,转眼就若无其事地笑着行礼。
“重首辅和沈姑娘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我好拜见行礼呢。”
沈晚照忍不住暗暗翻了翻眼睛,这姐们估计是想叫重光的,想到被罚跪的悲惨经历,又急忙改了口。
江夫人已经静默不语了,面无表情地看着父女俩,大有一种我静静看你们作死的意思。
江北川不知道想到什么,在那边又来劲了,指了个帽椅让江如兰坐下,转了笑脸对温重光道“你跟如兰是幼年的情分,你不在的这些年,如兰一直惦念你呢。”
江如兰脸色一红,低下头用茶碗半遮挡住脸,声音细如蚊呐“爹,您说什么呢哪有”
沈晚照暗里翻了个白眼,妈个鸡的。
江北川越说越来劲,继续道“如兰马上就要去内阁当参学,说起来离你又近了不少,以后你们多亲近亲近,日后还得靠你提携照拂了。”
沈晚照“”亲你麻痹。
瞧着意思,江北川大概是有嫁女儿的心思了
她忍不住怼了一句“内阁自有规矩,要是事事都让首辅提携照拂,那岂不是乱套了吗“
江北川对着她却是有些忌惮的,不好回嘴,只隐晦地夸起自家女儿这儿好那儿好,不仅考了科举任了女官,女红下厨也是样样来得,生的还十分貌美,而且最重要的是和温重光又是幼年相熟。
江如兰俏脸微红,时不时往温重光这边瞧上一眼,见他压根没往自己这边看,登时失落。
他近来没有授官,在家中又闲坐无事,所以并不知道京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温沈两家的事,要是知道的话,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当着面撬锦川侯府的墙角啊。
温重光一直没说话,神色冷淡,只好整以暇地瞧了眼江夫人。
江夫人见他这般不要脸面,心里已然怒了,也不愿再给他留面子,霍的站起来,手里撑着的乌木拐杖重重往下一砸“你这不着调的东西,还有完没完,究竟是要脸不要了”
沈晚照目瞪口呆,眼睛都瞪圆了一圈。
就见雕花的地砖已经被砸出了蛛网一般的纹路,以那根乌木拐杖为中心,向周遭裂出来尺许。这肯定不是江家地板质量不好,那就是
一时间沈晚照看着江夫人的眼神都带着敬仰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