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莫依香 3(1 / 1)

北国漫记 老画符 1743 字 3个月前

忠恕把刀挂在帐门外,这二人明显没有敌意,他将刀放置在外面,也是显示自己把他们当朋友。推开帐门,只见里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帐中央有个炉子,上面的铁锅正冒着热气,一股奶香夹杂着药味弥漫在帐内,帐门右侧的毡垫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病得极重。那年长突厥人站起身来,忠恕忙向他行礼,那人把忠恕让到旁边坐下,莫依香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端到忠恕的面前,忠恕半跪着挺身接过,一看碗里,白色奶汁上面飘着一层黑乎乎的小球,正是他最为忌惮的马奶煮羊屎蛋,普通突厥人把它当作祛寒除湿的首选,久病之后常用之补气。端着碗吹了吹,一股怪味扑进鼻子,实在不想张嘴,抬头一看,莫依香正无邪地看着他笑,忠恕心一横,仰头把一碗药奶灌进了肚里。按照萨满的说法,羊屎蛋嚼烂后药力发作得更充分,但忠恕无论如何没有这个勇气。莫依香见忠恕把一碗奶喝个干净,很是高兴,那年长突厥人笑着向他比划了几个手势,他又盛了一碗,去喂那个躺着的妇人。

那年长突厥人道“我叫喀让,还不知道尊贵的客人如何称呼。”忠恕在进帐前已经想好,还得继续冒充突厥人,于是道“我叫托比,是也律台家族的。”喀让笑道“我听说过也律台俟斤的大名,你们家族的男人都是勇士。”托比的意思就是勇士,忠恕装作不好意思地道“我走散了,想去寻找俟斤他们,不小心迷路了。”突厥草原上战事频繁,被打散的、跑丢了的骑士比比皆是,孤身骑士在草原上游荡很是危险,没有本部落的保护,没有住处,全靠施舍或者抢夺活命,多数人在没找到自己的部落之前就被抓住或者被杀死。喀让担忧道“也律台俟斤应该已经到漠南了,你们的驻牧地在西边,离这里足有上千里,中间要经过许多别部的草场。”忠恕假作吃惊“有这么远吗”喀让道“你孤身一人,穿越漠南草原很危险。”突厥兴起之后,为了保护自己的族人,大可汗曾数次颁布政令,突厥境内的所有部落和境外属邦都不能收突厥本部族人做奴隶,无论他们欠债还是战败被俘。流浪的突厥本部骑士为了生存,可以暂时投靠家族当战士,但只要他提出来,收容他的家族必须放人。这个命令原来只适用于姓阿史那王族统领的突厥本部族人,后来大可汗为显示恩宠,把它推广适用于某些对大可汗忠诚的突厥别部,也律台部落就是其中之一。但勇士在草原上比千里马还稀缺,大的家族为了收罗勇士往往不择手段,遇到本部的流浪骑士,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往往用草药把他的嗓子弄哑,用刀把面容毁坏。

忠恕感激道“我会当心的。”喀让笑道“你的刀都卷了刃,不知有多少敌人成了你的封石。”封石又叫杀人石,突厥习俗,勇士死后要在其坟墓前树立石像和封石,在战斗中杀死一个敌人,就在墓前立一石,封石越多,荣耀越高,有杀人成百上千的,死后墓前便有数里长的石头。忠恕道“终究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的封石。”喀让道“勇士都会死于刀下,那是他的荣耀。”

忠恕心里奇怪,在草原上他曾遇到不少像喀让这样单独一家放牧的,这些人或是逃亡的罪人,或是被自己部落驱逐的叛逆者,或者是自我放逐的自由民,他们比游蕃更穷苦更艰困,饥寒交迫,被欺负,被杀被抢都是常事,朝不保夕,时间久了,这些人都变得像野人一样,既机警小心又迟钝呆傻,而喀让明显是一个温和睿智又有见地的人,这就很是奇怪。

喀让仿佛看透了忠恕的疑问,道“我来自一个大家族,是阿史那氏。”阿史那是突厥大可汗的姓氏,颉利可汗本名叫阿史那咄毕,福特勤叫阿史那福拉图。喀让是突厥大可汗颉利的亲族,他的祖父与颉利的祖父它钵可汗是亲兄弟,但是在突厥,有王室血统并不能保证你衣食无忧,主要是因为王室成员太多,大可汗往往娶几十个女人,生上百的孩子,它钵可汗的第四代已有上千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封爵或分到父亲的部众,有的男子甚至分不到任何财产。没爵位的王室后裔要想跻身突厥上层,成为贵族,必须参与征战,建立军功,不然赏赐越来越少,统领的部众也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去投靠别人,为他人打拼。

喀让的祖父就没得到爵位,又早早去世,到喀让父亲这一代,部众已经不足百人,没有部落愿意与之联姻,部落内又无法通婚生育,因此到喀让接手时,族中就剩下五六十个老弱,喀让干脆让他们去投靠另一亲支,自己带着儿子和妻子独自放牧,准备就这样在草原上自生自灭。他的妻子十多年前就不能行走,儿子生下来耳朵听不见,长大后就成了哑巴,一家三口在白色沙漠的南缘放牧。漠南草原丰美辽阔,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每到夏季,大的部落南下放牧,他们只能转到沙漠里的小绿洲上。黑色沙漠里原来有一个比较大的水泊,周围草地成片,足以容纳上千头马牛,但现在水泊越来越小,在夏季也常干枯,他们不得不冒险停留在草原边缘,他们一家前年还有七八匹马,十几头牛,去年一场暴雪,马牛冻死一半,只能勉强生存。三天前一匹马被狼追赶着跑进了沙漠,莫依香寻着足迹找马,一直追到黑色沙漠,首先看到了那匹卧雪马,然后发现了人事不省的忠恕,他把忠恕捆在马上,连夜赶了回来。喀让一看忠恕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把他放置在河里慢慢苏醒。

忠恕看着正在给母亲喂食的莫依香,心里充满感激,这个青年长得如此俊秀,却天生聋哑,听不见也不能开口说话,实在是遗憾。他再次向喀让表示感谢,喀让笑道“你独自一人穿越白漠,很有勇气,可能是晚上没看清,又渴得厉害,误食了黑马兰,所以就昏倒了。”忠恕道“我的水都喝光了,确实干渴难忍,看到一丛绿油油的草,就嚼食了一些,那就是黑马兰吗”喀让道“是的,黑马兰是草原第一毒草,萨满认为这种草里聚集着横死战马的灵魂,牧人见到都会连根挖除,不等晒干就得烧掉。人不是困到极致当然不会吃它,马有灵性也不会吃,只有牛不怕,见到黑马兰还抢着吃,人喝了这种牛产的奶,都会神智恍惚,手脚不灵便,有些人不能行走,有些人抑郁厌世,还有人整天啼哭,很是诡异。”忠恕突然想起胡人澳得根描述的波斯商队的疯状,拉铁摩尔等人像是误饮了这种牛奶,但为什么只有商队的人疯了或死了,难道是他们驻营地的主人故意下毒手想图谋宝石其中缘由只怕永远都搞不清了。

喀让道“黑马兰毒性很强,你直接吃了下去,本来应该至少昏迷七八天,但在沙漠中你身体水分挥发过度,毒性走得缓慢,又吐出不少,所以毒性只发作一半,我把你放置在河水里,让浑身毛孔吸满水,先解除了干渴,又因凉水激荡,黑马兰的毒性被驱走大半,你再喝两天药奶,天就能恢复了。”忠恕至此才把这三天的脉络弄清,他误食黑马兰中毒后全身麻木,拼死运气冲穴,误打误撞,竟然把达洛的禁制给解除了,虽然差点丧命,却也值得了,只要再休养三两天,就能恢复全部内力,那时就不怕小队突厥追兵了。一想到追兵,忠恕心里一紧那个赤克尔应该早就遇到了婆毕的人,婆毕的搜索骑兵很快就会追到这里,自己在喀让家里躲藏,很可能给他们带来祸殃,不能让这善良的父子因此而受罪,自己应该尽快离开。

莫依香给母亲喂了一碗药奶,喀让打手势让他休息一会,他向忠恕比划了几个手势,忠恕望着喀让,喀让笑道“他去外面照顾牧群,让你放心。”忠恕笑着点点头,莫依香很是开心,笑着出去了,忠恕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悲伤这个孩子一看就充满良善,却天生聋哑,真是上苍弄人,他们一家三口在大漠的边缘苟活度日,别说未来会如何,一场风雪,或者三两个流浪的骑士顷刻间就能把他们全家灭了,自己受他们救命之恩,如何报还呢想来想去,不知道如何办。要想存活下去,他们就必须融入一个大的部落,但喀让王族出身,骨子里都是傲气,他遣散部众独自流浪,自是不愿到其他部族受人驱使,再说让莫依香这样的残疾人去打仗立功,求赏娶妻繁衍后代,自是比常人艰难万倍,一个听不见号令的人,一场搏杀就会送了性命。忠恕不由想到草原上那些开在无人之处的野花,无论多么绚烂也没人欣赏,落败也没人惋惜,风吹来,雪磨去,自在枯荣,自生自灭,难道莫依香命中注定与那些野花一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