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深夜泛舟
姜琳:「……」
她有点不知所措, 却也没动,免得刺激到他。
程如山声音低沉道:「大娘没的时候,大哥才12岁,受了很大刺激,从此就有些不清楚。后来他拿刀去杀程福贵,捅了程福贵家大儿子,也被他们打得重伤……又发生一些事儿, 就越发不清楚了。」
姜琳寻思那他是只记得大娘年轻的样子,看到年轻好看的女子, 就以爲是自己的娘。
她心里涌上一阵怜惜,笑了笑,伸手抚摸着程如州乱糟糟鶏窝一样的头发, 「是啊,是啊, 回家了, 你看你, 弄得乱糟糟的,跟个野孩子一样。」
那群孩子也都围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程如山拍拍程如州的肩膀,「大哥, 走了。」
程如州扭头看他, 嘿嘿一笑,「爹,你更年轻英俊了呢。」
程如山:「……」
程如州转身蹲下, 对姜琳道:「娘,快来,我背着你。我现在力气可大呢,背着你跟飞似的。」
姜琳觉得还是算了,要是给她飞水沟子里去可麻烦。
大宝小宝终於忍不住了,「大伯,那是我娘!」
程如州把脸一板,「瞎叫,叫大哥,我娘,就是你的娘。」他指了指程如山,「那是我爹,你大伯。」
大宝小宝有点错乱,小脸纠结得有些不知道怎么才好,实在是超出他们的判断范围。
程如山把大宝小宝扛起来,对程如州道:「你太瘦了,咯得你娘不舒服,不用背。」
程如州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很瘦吗?他又捏捏程如山的,果然自己肉少一点,他朝姜琳撒娇:「娘,你不来我可想你,想瘦了。」
程如山看他这般撒娇的样子,想起大伯说如州小时候最调皮桀骜,不服他娘管教,整天惹娘生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让他给念个戏本子,说什么「靡靡之音,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你个老娘们儿别听傻了吧」。
姜琳笑了笑,主动挽着他的胳膊,「地滑,你扶着我。」
程如州就乖乖地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嘴里道:「娘,我学了新戏,唱给你听。」
他就开始唱母亲喜欢听的那些,《牡丹园》《桃花扇》《西厢记》《长生殿》等经典曲目都是爱听戏的人必听的,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他都是小时候念戏本子记住的,随口唱出来,就和唱了多少年一样熟练,唱腔圆润娴熟。
「……延辉!我的儿啊!哪阵风将儿你吹回来?」他思维跳跃很快,一句连一句的就到了四郎探母。
姜琳对戏曲不熟悉,虽然听得糊涂,却也频频点头,好似自己听得很入迷。
程如州就非常开心。
大宝小宝被程如山抱着,看着娘被大伯抢走了,大宝扳着小脸,小宝嘟着小嘴,一点不开心。本来以爲大伯回来可以和他们玩儿呢,结果先把娘抢走啦!
到了小院,太阳已经落山,但是天还没黑。
闫润芝和程蕴之听见动静出来。
姜琳就对程如州道:「你看,那才是你娘呢。」
程如州又有些茫然,他看看闫润芝,眼神有些激动,但是那光芒一闪又褪去,他摇摇头,「娘脸上没有褶子。」
闫润芝:「文生啊,我是娘啊,你都长大了,娘当然有褶子了。快过来。」
程如州又看看姜琳,「这是娘。娘长得俊,年轻。」
闫润芝快步过来,踮着脚比划他,「你看你多大的个子,你长得这么大了,娘可不就变成嫲嫲那样了嘛。」
程如州看似有点明白,点点头,却又把姜琳的胳膊挽住,「这是娘。你是嫲嫲。」他指了指大宝小宝:「那是大冬生小冬生。」
姜琳小声问程如山道:「他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程如山道:「我小的时候,他时好时坏的,后来就彻底糊涂了。」
程蕴之对程如州道:「文生。」
文生是程如州的小名。
他看看程蕴之:「达达,什么事儿?」
大宝喊道:「那是你爷爷!」你都叫我嫲嫲叫嫲嫲了,你不得叫爷爷吗?
程如州从善如流,「爷爷,嘻嘻。」
程蕴之:「……」他无奈道:「文生一直叫我达达的,这一下也糊涂了。」
闫润芝道:「宝儿娘,你别在意,过段时间熟悉一下,就好了。」
姜琳道:「没什么,咱们是不是带大哥去省城大医院看看?」
程如山道:「未必有用。」
程蕴之叹气道:「管书记帮忙找大夫看过的,说这种病一般治不好。」这时候他们知道的凡是正常人变成傻子的,只有越来越厉害的,鲜少有变好的。
姜琳不想气氛太沉重,她道:「反正不会比以前更差就是。」
大宝小宝立刻跑过来,一人一边拉着她的手,生怕文生来抢。
程如州看了看,有点纠结,却还是大度道:「行,我娘就是你娘。」
程如山对闫润芝道:「娘,你帮爹和大哥收拾一下,咱们搬去招待所住。」
这里太小住不下,而且程蕴之和程如州不是自己住,还有别人呢。
一般除非夫妻一起来的住一屋,其他基本几个人搭伙,既能节省屋子也可以互相帮衬。这也是政策改善加上住得时间久了才有的待遇,最开始,都是睡看管所的大通铺,夫妻也要分开。
闫润芝就拉着程蕴之去收拾一下。
程蕴之:「其实也没什么,几件衣服罢了。」
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多少年缝缝补补,鞋子也是草鞋蒲袜,幷没有布鞋,其他更简单。
闫润芝帮他收拾一下。
程蕴之道:「等一下,和几个老伙伴打个招呼。」
程如山先去安排一下,等会来接他们。
片刻,程蕴之的两个室友回来,也是四五十岁的男人,一个个都比实际年龄大上十来岁的样子。
「老程,你好日子来了啊,恭喜你!」老袁很开心。
另外一个室友老陈表情阴沉,但是也送上真心的祝福,「程老哥,要是别人先我头里平反,我保管不服气。要是你,我乐意。冬生是个好样的。」
程蕴之来这里二十来年,一开始关那种农场看守所,还要和大哥分开不许联系。过两年情况才改善,结婚又分个小单间过日子。后来闫润芝被允许带着孩子们回家,他就和大哥、侄子一起。大哥死了,他就带着侄子一直和人搭伙。
这么些年,什么人都相处过。因爲他性子温和,什么都不计较,嘴巴又严实,不管对方多孤僻难处,他和人处得都不错。
程蕴之和他握手,「你们也别灰心。」
老陈嗤道:「不灰心,我住这里好得很,回去倒不自在。这脑袋瓜子,已经锈住,只会秧地瓜沤粪,其他狗屁的也做不了,回去有啥用?叫我回去我都不回去。」
这时候有其他人知道程蕴之要回去,都赶来祝贺道别,有人送来点蔬菜,有人送来点面、鶏蛋等。
程蕴之把姜琳、大宝小宝介绍给他们。
一个个都羡慕得很,「老程真是好福气,有冬生这样的儿子,还有这样的儿媳妇和孙子。」
出身好的知青愿意嫁给地主后代,可真是少见呢,他们有些人家,孩子都三四十还娶不上媳妇呢。
闫润芝做主,衣服被褥餐具等都留下给室友们添补一下。
程蕴之把一只木箱搬着,这里面是他写的一些云野湖记事,用来缓解思念、抑郁、愤懑等心情。他小时候读私塾,没有读过西式学校,受新文化影响不大,写的都是略带文言的旧体文章,不太明显表露情绪,没什么出格的,所以也不会被没收。
老人们在话别、依依不舍,姜琳则在院子里和大小宝、文生玩儿。
程如州对大小宝霸占着自己娘不是很理解,不过他对弟弟很大方,所以三个人一起和娘玩儿。
姜琳问他,「你还会唱什么戏?」
程如州自豪道:「娘喜欢的我都会唱,你点!」
大宝小宝撇撇嘴,对视了一眼,对程如州道:「大伯……」
「叫哥!你们叫岔了辈分!」程如州很认真地给他们纠正。
大宝小宝趴在姜琳耳朵边道:「娘,大伯好笨啊,比狗剩还笨。」
姜琳也没批评大小宝,他俩还小,根本不理解这种情况,她要慢慢地给他俩讲。最好悄悄的,别让程如州听见,免得刺激他。而且她发现程如州也不是全傻,他居然还知道大伯、大哥辈分不对呢。
姜琳笑着对他俩道:「咱们玩个游戏,你们要不要玩?」
大小宝很激动,「要的要的。」只要是游戏,他们就想玩。
程如州更激动:「娘,我也要玩。」
他每次叫娘,姜琳都哆嗦一下,「好的,你先去那边等着,一会儿我给你布置任务。」姜琳指了指篱笆。
程如州乖乖地去了。
姜琳就低声对大宝小宝道:「大伯生病了,他忘了自己多大,以爲和你们一般大。所以现在他是你们的大哥,如果他也叫爹娘,咱们就让他叫。因爲他不像你俩这么懂事,爹妈说一声就懂,他听了也不懂,所以只能这样,知道吗?」
大宝小宝一听娘说他俩懂事,说了就懂,那还能不懂吗?立刻点头,「妈妈,我们懂的。」
姜琳笑道:「你俩真乖,以后大哥就交给你俩带着,好好保护他,别让他受伤。」
「好的!」小哥俩很爽快地答应。
姜琳示意他们去把大哥领回来。
大宝小宝跑过去,一人一个拉着程如州的手,示意他蹲下。
於是小哥仨蹲在两只鶏旁边,和鶏大眼瞪小眼。
大宝:「大哥,咱们要回家,以后你要听我们的。」
小宝:「听我们的,给你吃糖。」他又掏出一块自己好不容易躲过娘的火眼金睛藏起来的橘子糖,剥开糖衣递给程如州,「不能咬我哦。」
程如州看了看他们又看看糖,乖乖地张嘴,「啊——」
小宝就把糖放在他嘴里,「不要嚼,含着就会一直甜哦。」
程如州点点头,「甜。」
吃着吃着,他流下眼泪来。
大宝小宝:「这么甜,你哭啥?」
程如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甜哭了。」
大宝小宝对视一眼,无奈地想:文生真的是个傻的,哎,以后少不得要好好保护他。
他们俩领着程如州回去找姜琳玩游戏。
姜琳就和他们玩猜子游戏,很简单,但是小孩子却喜欢玩儿,程如州也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开始看不清,闫润芝点了油灯。来话别的人来了又走,都忙着去食堂打饭,或者回去自己做饭。
这时候程如山回来,对姜琳道:「行了,咱们过去吧。」
程蕴之就和关系最好的几个告辞,「有机会我给你们写信。」
「别写,心里念着就行了。」老袁摆摆手,红了眼眶,「老程啊,你出去就出去了,不用惦记。」
免得写信又因爲什么事儿掰扯不清楚,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审查运动的,不得不小心啊。
程蕴之也不多说,毕竟自己是离开,他们却还不知道未来如何,心里肯定不会太好受。
程如山邀请父亲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顿饭,两位室友来,还有另外两位,其他一些关系没那么铁,看人家人多也不好意思跟着蹭饭就婉拒了。
程如山把那只小木箱搬上,闫润芝扶着膝盖疼的程蕴之。
程如州立刻扶着姜琳,殷切叮咛,「娘,你小心脚下。」
大宝小宝:「……」
小哥俩只好互相搀扶着,彼此说一句:「你小心脚下。」看小哥俩这会儿跟大人一样,大人们都笑起来。
招待所不在后面劳改区,而是在前面的干部区,来办事的住一晚上一块钱,比外面便宜两毛。当然,在当下是很贵的,一般人都不舍得住。
程如山开了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土炕,可以睡好几个人。
他和程蕴之带着程如州,姜琳和闫润芝带着大宝小宝,稍微安顿一下,他去食堂买饭。
他之前又找荆光明,不但安排房间,还安排饭菜,特意点上好几条鱼、还有一小筐子河蟹,另外有时蔬。
云野湖就在旁边,他们自己吃鱼方便又便宜,螃蟹也不贵。
食堂不会多花心思,但是因爲总给领导做,所以手艺也不会差,松鼠桂鱼,鲫鱼豆腐汤,红烧鲤鱼,清炖鲢鱼,还有清蒸螃蟹,配送调制的姜醋汁,另外还有清炒时蔬。
满当当一大桌子。
程如山还买了酒,给他们挨个斟酒,向他们敬酒感谢这些年对父亲的照顾。
老袁、老陈四人忙道:「反而是老哥对我们照顾更多。」
程蕴之来得早,早就适应这里,老袁老陈是城里文化人,来得晚,不管是感情还是生活都适应不了,一开始免不得格外激愤,都是程蕴之安抚他们的。
程如山道:「不管谁照顾谁,这么多年能互相陪伴照顾,是你们的缘分,是晚辈的幸运,我对几位叔叔感激不尽。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几位只管说,就算办不到,我也会尽力。」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袁几个连连点头,「如山,有你这话,我们这心就热乎。」
酒过三巡,老袁等人已经泪崩几次,热乎乎地说了一些话,**辣地喝了好些酒。
酒饱饭足以后,程如山替程蕴之送他们回去。
程如山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姜琳正在哄大宝小宝睡觉,程如州有点麻烦,他也想和娘、弟弟一起睡。
程如山拍拍他,「男人们去那屋,走吧。」
程如州恋恋不舍地看着姜琳。
姜琳朝他摆摆手,「快去吧,明天早上一起玩儿。」
程如州就跟着去另外房间。
闫润芝对姜琳道:「宝儿娘,你真好,不嫌弃我们。」
姜琳看她眼圈红红的,知道她吃饭那会儿被老袁等人说起往事忍不住哭了一场,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因爲你们对我好,所以我才好。」
闫润芝又开心了,「我先睡了哈。」她躺下就一副睡着的样子。
姜琳:「……」你装得也太刻意啦。
这时候程如山过来,小声道:「走。」
姜琳纳闷:「干嘛?」
他朝她伸手,「带你吃好吃的。」
晚上人多,他看姜琳没怎么吃,肯定没吃饱。
姜琳小声:「快睡吧。」
程如山:「外面夜色很美,你忍心睡?」多浪费。
姜琳还想说自己困呢。
程如山直接进来,伸手把她给抱起来,「走吧。」
姜琳赶紧去看闫润芝,闫润芝却闭着眼一动不动,一副我真的睡着,你们不用在意我的意思。
程如山抱着姜琳出去,外面繁星匝地,无月,秋夜风从湖面吹来,凉如水,姜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的声音磁性又温暖,「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