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无比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可真到了这一天,却又没什么感觉。
毕竟爷爷死了,外公死了,大伯也死了,活着的人心里也扎着刺。
「多谢。」他道:「只是,我依然拒绝。」
「你心有怨恨?」岑队长目光如炬。
程如山摇头:「恨?恨谁?又不是针对我们一家人。虽然程福贵运动的时候趁机报复,可就算没有他,我们家依然会被斗争。」
小时候不懂,大了以后见多识广,他想了很多,终於想明白:他们家不是被谁害的,而是吃了时代的亏。
如果没有政策撑腰,程福贵根本动不了他家,那些受过他家恩惠的革命者也会给他们撑腰。可后来他们只能保住大伯和父亲不死,却幷不能还他们自由。其他很多没有仇家的人一样被斗争,后来又是打击右/派,那些原本最受人尊重的高等知识分子也被打倒、下放,再到文g,人心惶惶一团乱。
整个社会如此,大势所趋,非个人之力能挽回的。
才二十六岁,他已经经历了人生起起落落、生离死别。什么财富、荣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些,都是虚的。因爲对他们家来说,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走在大街上不被人侧目冷眼,不被人指指点点说什么「啧啧,你看他,那么俊个青年,可惜家里是地主坏分子」。能够清清白白地自由出入,不会随时随地被民兵抓去批d、下跪、被架喷气式,这才是他们家最渴望的。
他这样的出身,若是进了部队,万一被较真的干部揪出来再打成隐藏在部队的反/革命坏分子,到时候不但自己倒霉,还是要连累家里。
所以,他不会进入部队的。
「哈哈,你小子有点意思。14岁加入敢死队,骁勇善战。」岑队长翻了翻档案,「你开卡车走过盘山道,入过川、去过北大荒,进过藏,杀过悍匪,在几处监狱当过卧底,双岭监狱的几个遗留团伙是你揪出来的……」
双岭监狱当初被揪出几个特务,他们隐藏在监狱里,遥控外面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曾经造成很坏的影响。
不管他褒贬程如山都不爲所动,就好像说的不是自己一样。
岑队长点点头,14岁就出来混,除非不得已没人这样,今年他26岁,这十来年吃的苦头也不是外人能想像的。
他继续看档案,眉头一掀,笑道:「这是想回家守着老婆孩子啊。哟,结婚几年啦?70年,孩子得五六岁了啊。」
说到这个程如山依然面无表情,「结婚几天就被你们抓,幷不确定老婆还在不在。」
连老婆在不在都不确定,更不确定有没有孩子了。
他出身不好,和正经入伍当兵的不一样。每次被征召都跟犯人差不多,没有和家人联系的自由。之前说在外跑运输,这会儿也不知道被说成个什么。
岑队长微微一笑,「不慌啊。虽然我们部队保密,也可以给你安排个随军,住在大军区没问题。」
程如山:「长官,不加入也给摘帽子?」
岑队长一怔,知道这小子是铁了心,点点头:「算数,我说了成分没问题,中农还是下中农,都能给你办。」
从地主到富农是一道天堑,从富农到中农又是一道天堑。
可在他这里,轻松得仿佛打个电话就能搞定。他当然不知道,在岑队长这里也只有他这么一个特例。
程如山握紧拳头,他们苦苦挣扎,努力从污泥里抬起头来,爲能有资格仰望天空,用鲜血洗刷地主黑帮分子的污名,这条路走得无比艰辛。
他爷爷和外公虽然是地主,却从来不是坏人。抗战以前就主张铺桥修路,赈济灾民,自家人也从来没有脱离劳动。村里的佃户负担幷不重,灾荒之年免租、接济都是常做的事情。爲此,民国县政府还给颁发过慈善匾额。抗日以后,爷爷变卖一多半家産暗中支持抗战,当时爹想参加抗日组织,但是家族在日军那里点了名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全族受累。虽然不能参加八路,大伯和爹一直支持抗日,还爲保护周围的百姓们与日僞军周旋。
可是抗战胜利以后清算,他们却被打成土豪、反/革命,当初爲了保护百姓们和日僞军周旋也成了黑历史。
当年程福贵勾结僞军发国难财,被大伯知道直接抽了一顿鞭子,关在村里不许出门。后来他说洗心革面要去参加抗日组织,大伯才放他走。
哪里知道,他混成个排级干部,回到原籍开展打土豪的工作,直接把爷爷枪毙。本来他想连大伯和爹也一起枪毙,幸亏得其他革命干部保护送去农场。
小时候爹总是让他记住救助他们那些人的恩情,他那时候不懂,总是问「他们爲什么不把咱们家的事儿告诉政府,爲什么不还我们清白?」
那时候是要不到答案的。
后来他自己知道了,不是他们不想,是政策不允许,就连明明白白的地下革命党都被审查更何况他们?
作爲反/革命、地主黑帮、坏分子,他们平日里只准低着头,不许直腰挺胸、不许抬头、更不许仰头看天,否则就可能成爲被斗争的理由。
他加入敢死队、特务连,爲的就是能摘掉黑帽子,让家人抬头做人。
他的觉悟太低,没资格做一名光荣的军人,所以他拒绝加入特别部队。
力尽沧桑磨难,只求简简单单。
岑队长也没有再逼迫他,拍拍他的肩膀,「这样,我另外给你安排个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