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云暴戾的灵魂在周笙白创造的世界里受到了束缚, 而不断新生的林也终于复苏,他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了翎云的魂魄,让他永远沉眠在他所不愿的树身里。
孟思思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助长了林的生命, 叫他可以化成一瞬的人形,最终她也得偿所愿, 永远和林在一起,成了这棵永生大树上的露珠。
臣服于翎云的恶鬼, 终于认清了现实,他们看向周笙白比看见翎云还要恐惧, 那棵大树上彻底死去的人脸疤痕成了他们心中的阴影, 挥散不去。
于是开始有恶鬼掉头, 不论去什么地方, 只要不是在周笙白眼皮之下便可。
这个世界是人间的翻版, 土地之广,必然有其他黑暗的地方可以让他们躲藏
一时间恶鬼们四散逃开,窜得比来时还要快。
除了这里的恶鬼,想必这个世界的其他鬼魂亦是害怕窥天山,更害怕那个将他们拉入此间黑暗的人周笙白。
可他们又不得不被窥天山上的光芒吸引, 因为除了这里,这个世界再没有亮光了。
周笙白站在窥天山顶, 悬崖边上无风,扬不起他的衣袂,无法露出藏在衣下的那只鹰爪正颇为紧张地抓着岩石, 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离窥天山近的鬼魂越来越多, 他们不是恶魂,更多是平水镇中被大火烧毁的普通百姓。
他们拥有自己的意识,昂首看向占据高岭, 挺拔的神姿。
他们就像过去的丁清,本能地寻到了他们认为厉害、足以庇护自己的人,他们匍匐在山下,只等待周笙白的第一道指令。
“别跪。”周笙白道“我不需要人跪。”
不论是人是鬼,都当有自己的人格与尊严,他不是要人臣服于他,听从他,只要他们遵守他的规则,那他们仍然自由。
“生死分离,是为生者之幸,但不是死者之忧,这个世界也有规则,规则之下人人平等。”
周笙白回头看了一眼窥天山的参天大树,再垂眸看向山下一张张朝他望过来无助迷茫的脸庞,道“死,不是一个生命最后的结局,从另一面来说,也是一个生命的起始。”
“你们还有可以活的机会,以另一个身份,另一种人生回到凡间。”
此话一出,山下众鬼惊诧,就连那些尚未来得及跑远的恶鬼闻言,也有停下脚步回头看山的。
“在此前提之下,你们需要洗净灵魂中的前世种种,有罪孽恶行的,自领责罚,孽债偿还结束后,便可以重回人间。”
“若一生积德行善者,可来我跟前报写,我会记下你的名字、身份,一旦轮回形成,便会还你一个更好的人生。”
“天石镜可看人一生功德孽绩,休想欺瞒蒙混。”
周笙白的声音不高,可这个世界太静了,他的声音可以飘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丁清就站在他的背后,看他一手垂在身侧,一手背在腰后,微卷的长发披至肩背,身挺如柱。
她虽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想象到那张脸在说出这些话时的表情。
她的内心犹如雷霆击上海面,波涛骇浪般翻滚,滚滚皆是热流,烫得她四肢发麻。
丁清没想过周笙白的思虑会这么远,他当初在云川城外的山里,和上官堂主也讨论过这些吗
应当是没有的吧,他或许只说了他可以将这些不属于凡间的灵魂拉离凡间,必然没提过,他的改变世界并非一个空念,他有他的计划,他经过深思熟虑,开创了先河。
他将未来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生命的始终,善恶的回报,皆化成这个世界的因果轮回。
丁清突然想起了林说的那句话,他说他愿再为周笙白开一朵花,她想起孟思思说过,他们那个世界的万物之首,都在想尽办法用改变凡间来证明自己的特殊。
林以自身化作轮回新生,看似他成就了周笙白,但其实周笙白创造了这般世界,亦是成就了林。
他们或许是同样的人。
丁清惊觉,她爱上了一个尤为了不得的人物。
他果然是这个世上、最厉害、最最厉害、最最最厉害的人。
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
丁清慢慢抬头,看向笙白花连接的弯月,她可见生死通道,也可见轮回之树,但在黑暗遥远之处,尚有她看不到的特殊力量正在形成既定规则。
那是周笙白想要的规则。
周笙白言尽于此,窥天山处的消息很快便能传遍地下世界,凡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去人间,开启另一段人生的鬼魂,想尽办法也会洗去身上的罪孽。
他转身回到丁清身边,松了口气后,又绷住了。
丁清知道他心中所想,周笙白向来是个不爱管麻烦之人,现下这个世界还乱作一团,规矩尚未成立,他恐怕之后都不得空闲了。
丁清牵起他的手,先给他鼓气“老大,方才我见你站在那儿,就像是此间之神,主宰天下众鬼。”
周笙白愣了愣,随后轻笑,摇头道“我可没有翎云那般野心,心中总想着主宰旁人,我只想尽快卸下重担,和你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丁清问他“这种地方,还如何能逍遥快活”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景色也失了大半,一眼望过去,遍地都是焦黑的。
周笙白随她的视线望去,这里的确不好看,唯一算得上景色的,也是占据半座窥天山的巨大永生树,盘踞着的树根,垂挂如根根银线的树藤。
“会有你我的逍遥快活的。”周笙白紧牵着她的手道“就如会有更好的凡间一般,那一日总会到来,我们这个世界,也会变得越来越井然有序,自然延生其特殊风景。”
丁清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言语。
周笙白挑眉“你不信”
丁清笑道“信凡是老大说的话,我都信”
“这话好听。”周笙白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那我们先去看看我们曾去过的地方。”
除去窥天山,还有其他几处原本就不属于凡间的地点标识也一同被周笙白拉入了地底。
周笙白背对着丁清蹲下,丁清看向他宽厚的背,没有犹豫地扑了上去,如此重的力度,他连晃都不晃,背着丁清起身后说了句“可惜不能将你养胖。”
二人离开窥探山时,丁清问他“在遇见我之前,你是不是更喜欢丰韵的女子”
周笙白轻声道“在遇见你之前,我不喜欢凡人。”
丁清颇为娇气地哼了声,这声哼入了周笙白的心中,叫他心内略痒,随后她又问他“老大,你用笙白花开启了这个世界的通道,创造了与凡间相同又完全不同的世界,可有想过要如何称呼此地”
周笙白摇头“没想过。”
“我来帮你想”丁清跃跃欲试,在他背上蹭了蹭,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下巴磕在对方的肩膀上沉思片刻道“既然这世界由你所创,就叫周界”
周笙白闻言噗嗤一声笑出,丁清道“不然叫白界笙白界笙界总得以你的名字命名吧”
“你起名字当真如你选首饰一般,直白。”周笙白选了个不那么直接的形容词,来形容丁清对某些事物的审美,饶是如此,丁清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那你自己想。”她道。
周笙白开口“无光即为阴,阴间如何”
“”丁清沉默了许久,周笙白反问“怎么不好清清不喜欢,那咱们换一个。”
丁清的脸埋在了他的脖子里,声音闷闷道“比我起的有文采些。”
周笙白又笑了。
其实此地如何称呼,非他所能定夺的。现下阴间鬼魂尚且不算太多,但今后凡是人间死去一个人,便会有一道鬼魂走入阴间,而阴间的魂魄洗清干净了一个,也会去往人间。
总会有在两界之间迎来送往者,这地方究竟如何称呼,好与不好,皆由他们去论。
丁清跟随周笙白重新走了一遍当初画符之行。
二人分明都死了,可却比活着走过这些地方时心里更为轻松。
他们去了半月泉,无量深林浓雾密布,灰暗无光,但每一条半月泉的流水分支都仿佛有月光倾洒其上,波光粼粼。
半月泉之后是风萧坳,远远便可瞧见满山的红花,红花的花蕊像是一粒粒繁星坠入,步行穿过,可听见一声声叹息。
鄞都城后天石镜,可见人魂魄前世,他们到时,已有鬼魂站在石前数自己一生功孽,见到熟悉的人脸时不禁落泪,回望过去种种,满足与不甘,统统化为泡影。
后来丁清与周笙白去了西堂方向的冰川,在那里看见了被他们短暂遗忘的雪姻。
雪姻原也不属于凡间,她坠入阴间后被冰川内的怨鬼纠缠,撞见了太多被她亲手屠害的鬼魂,她惧怕,慌乱,重新在此地塑造了一座冰山躲避进去。
雪姻见到丁清与周笙白时,心中亦有惊喜,她终于看见了认识的人,也终于能问一问自她被困入十二星宫剑中后又发生了什么,可她还未开口说话,便发现周笙白已死。
雪姻怔了怔,她重新躲在了一面冰墙之后,看着周笙白与丁清牵手的魂魄,满面流泪,银发凌乱地披在脸上,像是冰霜白鬼。
“我就知道,我还没有逃离那个鬼地方哈哈哈,这都是幻象,都是十二星宫剑中的幻象”雪姻双手抱头,不断尖叫“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翎云为何不来救我我帮他杀了那么多人,他答应带我回去的我、我只是想回去而已”
周笙白怎么可能会死
若周笙白死,岂不说明翎云胜利了
翎云若胜,又怎会不拉她离开这不断涌出幻象的牢狱
所以她从来没离开过十二星宫剑,她见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不能疯,她要在这里等翎云,她要等看漫山遍野的笙白花盛放,等到那一条通往苍穹之路开启。
一道又一道冰墙屏障将她锁在了其中,可是这些墙面拦不住魂魄,雪姻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嘴里疯狂叫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是我要杀你的,不是我要杀你,是翎云,是翎云要我这么做的啊啊啊”
“她疯了。”丁清震惊,可又不那么意外。
夜路行多总会遇上鬼的,何况她就在被她杀害的那些人眼前,那些冰川里飘浮上来的怨魂,会将她的理智一点点蚕食。
这种情况,若能死尚可解脱,可这里已经不是凡间了,恐怕也找不到能杀死雪姻的东西。
离开冰川时,丁清的心有些沉闷,也有些疼。
周笙白曾说,能杀死他的东西,他早就交给丁清了。
玉质脆弱,稍碰即碎,却能穿破他坚不可摧的身躯。那样的玉,时时被丁清戴在发上,以许终身之诺的簪子,将性命送到了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