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严丹依旧挤在了顾韵的床上。
这张旧木床, 十几年前也被严丹挤过,经年后又有此遭遇,想来也是感慨颇多。
严丹仰躺着, 一边长吁短叹,很有点要跟顾韵夜谈心事的意思。
奈何对方完全没这个心情,一点不买帐的倒头就睡, 前后没两分钟就起了薄薄的鼾声。
严丹嫌弃的一撇嘴, 翻过身也努力去会周公了。
第二天顾韵还要上班,倒是很好心的给严丹买了煎饼。
严丹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啃着冷透发硬的煎饼下楼,帮着给一脸警惕的土豆喂了粮, 随后拎了瓶半满的矿泉水瓶, 晃晃悠悠的出了门。
她先打车回了趟家,结果奔了个空, 二老一个都不在,将买来的水果往桌上一搁, 又径自去了房屋中介。
剩下的时间就在溪城随处溜达,仔细看这些年溪城的日新月异和世事变迁。
如此游手好闲几天后, 某个中午,严丹出门拿外卖,跟时下很多年轻人一样, 她是属于离了外卖不能活的类型。
才从小哥手中接过餐盒,就看到斜对面的门开了。
向南忆一身清冷的走出来,抬眸时与她的撞个正着。
人和人的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人一眼可能就代表了这一辈子,有些人以为这辈子尽了,一扭头结果还能看到人。
严丹是属于无条件站在顾韵这一头的, 所以三年前顾韵和向南忆分手闹的风风雨雨的时候,严丹觉得这两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唯一剩下的牵连可能就是天南地北共同生活着的这片天空。
所以严丹从来没想过再见到向南忆。
此时乍一相逢,没有任何惊喜感慨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有的只有惊恐。
她跟向南忆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几秒,失控叫道“你居然也在这”
向南忆眯了眯眼“这话真奇怪,我家在这,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严丹的脸就像被打翻了的颜料盘,五彩斑斓到不忍直视。
她往后退了步,直接进门,将大门“砰”一关。
趿拉着拖鞋,一手提裙摆,一手拎外卖,双腿迈的飞起,一股脑的跑上楼,给顾韵去电话。
严丹将外卖盒随手一放,劈头盖脸的质问“你给我说老实话,跑这边来是不是因为那个男的”
顾韵在那边静了会才开口“你想什么呢”
“少给我装糊涂,那个老女人怎么对你的忘了妈的,凭什么责任全要你扛,凭什么他们找到冤大头就可以变得跟没事人一样,不过是为了找慰藉就要牺牲你你马上给我搬走,还住什么住,我们马上找房子,溪城那么大,什么地方不好呆,偏偏呆在这条破巷子里,我呸”
严丹气的语无伦次,就跟仇人找上门,却还没想到合适的报复手法,以至于憋了一肚子闷气。
“淡定淡定,”顾韵此时恰巧是午休时间,原本要趴桌上睡觉,这会只能撑着疲累的眼皮安慰这位替自己抱不平的好友,“别气坏了身子,你想我这个已婚身份摆着呢,先不说我有没有骨气,就算我想往人床上爬,他还看不上呢。”
“顾韵,你有病吧”严丹在那吼。
顾韵笑了笑“行了行了,你今天撞见他了是吧”
“我压根不想撞见他,我恨不得自己眼瞎。”
“懂,我懂,放心,一般都撞不上,你看我整日早出晚归的,什么时候跟他撞上过”
“这谁知道,真碰上了,你还能主动昭告天下吗”
顾韵被噎了一下,转了话题说“等我下班一起吃饭,今晚出去吃点好的。”
“你少拍我马屁。”
“好好想想吃什么,挂了先。”
严丹还要再说什么,通话却已经中断。
她在顾韵的卧室内呆坐片刻,随后将已经半冷的外卖打开不甘不愿的填了自己的胃。
这边是窗口的位置,一抬头就跟斜对面的窗户俩俩相忘,严丹想到向南忆那张在别人眼中精致到过分的脸,瞬间一个反胃,抱着所剩无几的饭盒换了地。
严丹很快找到了房子,是个四十多平的单身公寓,新装没住过,位置不怎么好,但瑕不掩瑜,她自己很满意。
入住第一天把顾韵叫了过来,毕竟是乔迁之喜,顾韵还特意买了个国风摆台,放在现代装的房子里很有点不伦不类。
“房租一千五,对面还有一套空着,你自己考虑考虑。”
两人在家里刷火锅,严丹不死心的还想把她往外挖,尽管顾韵几次表示并无此想法。
“这蛙不错,腌制过的用来烤应该更美味。”顾韵夹了只蛙腿往料里一滚,塞进嘴里,“你哪天在弄个烤锅,我到时再来吃。”
严丹拿过水蜜桃味的鸡尾酒喝了口,又说“你不搬也行,以后别对着我哭,免得让我笑你。”
顾韵咬着筷子笑“我三年前都没冲着你哭,你是不是太会想了”
这话像一阵风,吹起了泛黄老旧的书页,内里的一字一句却没人愿意仔细品读。
严丹似想到什么,表情淡了些,多了点悲悯的味道。
顾韵低头吃菜,一脸满足不受影响。
于是严丹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好好的一顿饭不能让已经时过境迁的东西给搅浑了。
初来乍到的新房子,严丹嫌一个人寂寞,当晚硬是把顾韵给留下了。
严丹不认床,顾韵却认的要死。
所以到了后半夜,她依旧没有睡着,借着窗外微透的光看上方陌生的天花板发愣。
然后她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实话,最近事有点多,都是从电话开始的,顾韵莫名的就有点不妙的感觉。
一串陌生数字,顾韵在心里琢磨半夜扰民是广告的几率多大。
还没琢磨出什么来,手机消停了,然而不出五秒,又开始疯狂震动。
想来如此持之以恒的广告电话少之又少,她从床上起来,轻手轻脚走进卫生间,随后接通。
“顾韵”里面的人低低的唤了声。
文雅的声音让顾韵觉得耳熟,但又跟人对不上号。
他又说“你家门口来了一个疯子,现在被不少人围观了,你不来处理下”
顾韵这才回过味来“南忆”
向南忆没吭声,顾韵还要问什么,他却先一步掐断了通话。
既然电话都来了,把说清楚不好吗
顾韵盯着黑屏了的手机摇摇头,随后又轻手轻脚出去,套上衣服,在严丹的鼾声欢送下离开了这套小公寓。
顾韵再一次跑上了午夜凄清的街道,真是跟这个时间点反冲,有个什么事都挑在这时候出。
家门口的疯子
顾韵一路过去,仔细斟酌着话,却还是没点头绪。
等她真正到的时候,院门口还站着几个围观的人,都是上了年纪,嘴边成天八卦没点实事的那伙人。
见到顾韵过来,马上就七嘴八舌的说开来,热心的就跟撞上自己家事似的。
院门曾经上过黑漆,经年累月下已经变得斑驳,而这个夜晚更是被人活剥皮似的刮下来不少,满地的碎木屑和砖块。
向南忆口中的疯子此刻正挨着一面墙靠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死气沉沉,没点能入眼的东西,只那双眼瞪的灯泡一样,直直的射在顾韵身上,再不动弹了。
顾韵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人,皱了皱眉“文俊良,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文俊良呵呵笑“独守空房太久,想过来瞧瞧你跟哪个狗男人鬼混呢。”
他一摆手“谁能想到,你居然直接跑外面鬼混去了,这段时间这日子是不是过的挺乐不思蜀的”
两人要么不碰面,一见面必定是不欢而散的下场。
在顾韵看来,见不到文俊良的时间里,确实过的挺顺心。
顾韵回身扫了眼,一群看戏的老家伙们还没有要散的意思,她只能下逐客令“时间不早了,大爷大妈抓紧回去休息吧,年纪大了身体要照顾好。”
有人张嘴想问,被边上还有点眼力见的拽住了,帮着附和了两声,随后一步三回头的回了各自的院子。
闲杂人等清干净,周边的声音静的只剩草间的虫鸣。
顾韵看了时间,已经快两点,原本是最适合如梦的时段,她是造了什么孽,总是睡不了几个安稳觉。
“你打算怎么办是帮你叫辆车回家,还是找个地方安置你”顾韵语气还算温和的问他。
文俊良虽然酒醉,还没醉到脑子成浆糊,他都要气死了,什么叫找个地方安置都这个时间了,这女人居然都没想着要放他进门,这他妈算什么老婆
“你怎么不说找个地方把我埋了”文俊良顶着一张酒醉的脸,忿忿不平的开口,“我们还没离婚呢,你给我好好端着你那已婚的身份,少在这边装腔作势。”
顾韵本身没什么耐心,这会睡不好觉,耐心更是直线下降,勉强压制的火气,在文俊良持续的无中生有中渐渐就有点控制不住了。
“你想怎么样”顾韵冷了下声音问。
“把门给我打开”文俊良手撑墙壁,吃力的站了起来,抬手往门上一砸,“老子今天就留这里了,今天就办了你。”
顾韵站在那没动静,只说“你没这个能力。”
“你他妈说谁没能力”这话直接戳到了文俊良的痛脚,原本就血丝明显的双眼瞬间红的要滴出血来,他神情激动的嚷嚷开,“你几个意思嫌我没用满足不了你是吧”
顾韵往常对这人还能顾及几分男性尊严,不至于把人按在地上摩擦,而现在突然没了这种虚伪的宽容。
她看着文俊良的眼神带着些许克制的不耐“有点自知之明挺好的,往后记得收拾你那莫名的自信,挺可笑的。”
文俊良愤怒的大吼一声突然扑过来,面目狰狞的好似要将顾韵给掐死。
顾韵提前有防备,快速往后退,她不认为眼下情景她还跑不赢一个酒鬼。
不过她最终没机会跑,后背先一步撞上一堵肉墙,随后一只属于男人的,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手轻易的挡住了文俊良的攻击,紧接着将顾韵拽到了身后。
文俊良顺着扑过来的力道一个踉跄,一抬头瞬间目眦欲裂,自己老婆躲别的男人身后了,原本只是隐约要发芽的草原瞬间长到了一人高,直接快被淹死了。
文俊良都被气笑了“真当我死了,你他妈算什么玩意”
文俊良骂完,攻击的势头瞬间对准了向南忆,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冷风过脑清醒了一些,前一刻还垂柳一样的步伐,一下子就结实平稳起来,一拳头如风般挥了过来。
似乎是把所有愤怒和不甘都浓缩在了这场斗殴上,文俊良居然进攻的如火如荼,并且一点不见下风。
大部分情况下,男人干架不会有女人什么事,退避三舍给人腾地方才是明智选择。
但向南忆情况不一样,他是一盏易碎的琉璃,他可以毁在任何一个犄角旮旯,却绝不能毁在顾韵跟前。
当向南忆的左手不得不去迎接文俊良的攻击的时候,顾韵瞅准一个文俊良喘息的空档钻进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闹够了没有”
文俊良被扇懵了,不可置信的瞪着顾韵,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麻的脸颊,怎么都无法接受记忆中连大声说话都没几次的媳妇,居然开始动手揍人了,还是为别的男人揍他。
真他妈天要塌了,文俊良在思绪风中凌乱的情况下又准备发作。
顾韵先一步将不知拎了多久的酒瓶用力往墙上一砸,爆裂开的玻璃渣划过她的脸颊,赫然一条刺眼的血痕。
顾韵眼睛都没眨一下,举起手中剩下的破败锋利的瓶身,指向文俊良。
柔美温和的面容突然演变成从地狱而来的修罗,带着杀伐的气息逼近文俊良。
“你敢动他一下试试。”顾韵轻声说。
在向南忆受伤失去左手劳动力的时候,顾韵就曾暗自发誓,要好好照顾他,让他残缺的遗憾降到最低,让他拥有坦然面对异样目光的能力,使他不受任何伤害。
这是她应该做的,必须做的,是她往后半辈子深入骨髓的任务。
这种决绝在这个当下显露出来,文俊良突然意识到顾韵是在来真的,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她可以毫不犹豫的伤到自己,甚至可以累及性命。
不知道是打击过大,还是失望过深,文俊良顶着灌满了酒的脑子朝后退了步,前一刻的嚣张气焰像被压了一堆沙子,灭的七七八八。
“好,好得很。”他转身失魂落魄的走了,顾韵又举着手定了好一会,才放下,指尖一松,半截玻璃瓶摔到了地上。
一场闹剧就此画上句点。
顾韵转头看向南忆,他安安静静站在相隔几步的位置,对视一瞬,又迅速转开,顾韵尴尬的扯了下嘴角“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一对夫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结婚,从接触的细节还是可以探究点什么东西出来的,不论是爱亦或者是不爱。
水到渠成也好,勉强将就也好,总能窥得一二。
你说奇怪不奇怪,顾韵的身上却没有和文俊良相关的信息素,与其说是一对夫妻,更像是过路人恰巧经过,而正好撞上某个人在卖惨,由此停下驻足片刻。
顾韵不爱文俊良,也不恨文俊良,甚至连厌恶都看不出几分。
前一刻的爆发,还是由向南忆做引线牵出来的。
“两年前你为什么会选择结婚”向南忆终于抛出了这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顾韵眼睫轻颤了下,随即无所谓的笑了笑,不理解他会有此问题一样,回答说“想结就结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顾韵转身开门,钥匙一阵轻响“太晚了,回去睡吧,我就不留你了。”
背后突然抚上一只手,顾韵一愣,转身要避,向南忆稍稍施了点力,挡住了她后退的路。
之前没发现,顾韵背后轻薄的衣衫居然有点潮,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顾韵抬头看他,脸色带着点白,不知道是之前吓得还是什么,眼神也不似以往的镇定。
向南忆没说话,只是从她抓不稳的手中接过那串钥匙,帮着将门开了。
他往里深深的看了一眼,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放纵了一刹那,就很好的收敛,轻托着顾韵的背,一起走了进去。
顾韵是慌的,若向家于他们而言尚有怀念的滋味,那么顾家这边就如阴冷深渊,看一眼都嫌畏惧的地方。
她张嘴想说什么,但对着向南忆拉直的唇线,叹了口气,默默消声。
穿过院子进门,土豆尾巴摇的跟风机一样的上来迎接,撞上向南忆,又谨慎的退了两步,又想亲热又想保持警戒,可把它纠结坏了。
一楼西南角的房间是客厅,平时这边不活动,所以顾韵之前打扫过,这会也浮了点灰。
脏就脏吧,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待客。
向南忆倒是无所谓,随意的坐在了那把布艺沙发上。
万籁俱寂的后半夜,搞不懂两人为何不睡觉,还要在这发愣。
顾韵搓了搓膝盖,起身要去给他倒水。
“不用了,坐会吧。”向南忆说,“我过会就走,我们聊几句。”
顾韵就重新坐回去。
茶几上放着一尊陶瓷的迷你小沙弥,眯眼而笑,双手于胸前合十。
向南忆捞过来,抽了边上的纸巾给他擦了擦光秃秃的脑门。
顾韵意外于他此时的闲心,挑了挑眉。
“最开始我一度担心你要怎么办,那么跳脱的性子,对谁都心直口快,所谓的圆滑劲更是从来没有过,社会的洗礼还没有淋遍,先被自己人给教育了。”
向南忆将小沙弥放回去,目光落在茶几上的某处,接着说“担心归担心,人总会被逼着成长,我没敢打听你的消息,不合适是其一,畏惧是其二,无能为力是其三。“
他抬头“不过你总让我意外,结婚两年半,够洒脱,够彻底,我刚知道那会是生气的,后来又想比起看到你结婚,总比看到你行尸走肉强,是好事。“
三年心路历程一笔带过,相遇后的心情变化简单概括,顾韵才回过神来,这人是在隐晦的对她表述自己的内心想法。
顾韵那颗心已经被生活荼毒浸满腐料,唯独尖上那一点还保留着些许干净和柔软,此时忍不住抖了抖,轻轻的疼起来。
“南忆。“
向南忆抬手做了个停的动作“你婚后过的不说多幸福,能跟普通人一般家长里短也就算了,但是现在看来明显没有,不但没有,我在你身上连想凑合下去的意思都没看到。你告诉我,你结的是哪门子的婚“
顾韵看着他,满心满肺的伤痛几乎要溢出来。
但一转眼,她又将这不好明说的痛苦给咽了下去。
“那会自己没什么想法,反正有这么一个人选在,他们让我结就结了。”倒也不全是假话。
那会跟向南忆分完手,日子也过的没滋没味,生活一点奔头都没有,前后都是难受,索性让有些过人的舒坦点。
向南忆“那现在呢”
顾韵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这个问题好似没听见。
向南忆“既然婚后生活一团糟,那就及时止损,散了吧。”
“都说劝和不劝离,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你怎么反着来的”顾韵心中惊讶,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何况对现在的我来说,离不离,结不结的都有什么区别,只要日子在过就可以了。”
向南忆停顿了下“没有区别吗”
顾韵轻轻摇头。
他说“我不是回来了吗”
向南忆落下这么一句晦暗不明的话就走了。
距离天明已经没几个小时,顾韵去卫生间随便冲了下水出来,她关了灯,走到窗口坐了。
窗户开了半扇,凌晨凉爽的风吹拂进来。
顾韵看向斜对面,那个方向自向南忆回来后始终没亮起过的灯,这会却透着点黄光。
同样的屋子,同样的光线,隔着日月的距离,再怎么相似都是不一样的了。
顾韵想笑,嘴角刚显出一个轻微的弧度,又很快收敛。
不一样了,就算大家都回来,也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