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萍萍是个很孝顺的女孩子, 长到十八岁都没跟爹娘顶过嘴,更从没质疑过长辈,可最近几个月, 她的这个念头却松动了。
“大概是两三个月之前吧,我爹突然变得古里古怪,有时候莫名其妙笑起来, 有时候又特别紧张, 脾气也不好。当时我们都以为爹是不是病了, 想叫他去看大夫,还被骂了一顿
过了一段时间,爹忽然高兴起来,不年不节的还割肉买酒, 又给我和娘扯花布做衣裳。”
回忆到这里,康萍萍脸上不自觉泛起一点幸福的笑意, “家里的日子不算紧吧, 可以往不到过年、过节很少做新衣裳的, 我跟娘都很开心。”
她说话没什么条理,讲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度蓝桦不得不结合之前从小鱼那里得到的消息主动帮忙引导, “也就是说,你爹背地里偷偷发了个小财”
平头百姓家中每一文钱都有固定去向, 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铺张起来
康萍萍有点惊讶,点头, “是,不过当时我们还不知道,爹也不说。”
她有点紧张, 本能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继续道“那段时间爹的心情特别好,红光满面的,但是后来有一天吧,嗯应该是中元节前的那几天,娘不知怎的就跟爹吵了一架,我和兄弟们本想去劝的,可隔着窗隐约听说是什么钱的事儿,就没敢进去。
后来我才知道,是爹偷偷把家里的积蓄拿出去做什么买卖了,没告诉娘,结果娘准备去拿银子买祭品时发现了,两头就吵起来。”
“如果是做生意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度蓝桦道,“没必要瞒着你娘吧是风险特别大,还是数额特别大”
康萍萍微微垂着头,“原本爹不肯说的,可娘闹得厉害,又嚷嚷要和离什么的,他也怕,就说了。
说是一个能人带着,稳赚不赔,投的多回的多,之前他担心不保险,只投了五两银子,结果十来天就回了七两多,所以,所以这次他就一口气投了二十两。”
二十两
度蓝桦的眉毛都因为过分惊讶而高高扬起,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从脸上飞出去似的。
在清江镇这样的小城里,一家人一年
可能都花不了这么多钱吧不对,应该说相当一部分家庭可能都没有这么多积蓄吧
方青己都忍不住在旁边感慨“你家还挺宽裕哈。”
二十两呢,说拿就拿出来了,而且还是过了好多天才发现。这也就意味着还有别的日常开销的银子,不然不会不知道。
康萍萍脸上一红,小声道“家里有几亩地,主要是爹会给牲口看病。”
这年头,牲口不仅是重要的出行工具,还是最宝贵的农业财产,百姓家看重爱护它们甚至重过自己,当兽医绝对是非常有前途,更有钱途的营生。
“那后来呢”度蓝桦追问道,“是银子赔了吗”
康萍萍摇摇头,“大概七月底吧,爹那天特别高兴,回来后就给我们看了一大包银子,有将近三十两呢”
“三十两”度蓝桦和方青己异口同声道。
这回报率可够吓人的哈。
听到这里,度蓝桦心里已经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因为后世类似这种前期“稳赚不赔”“高投入高回报”的非法集资犯罪真的太多太多了。
康萍萍点头,双手因为紧张而不自觉抓着袖口,“赚钱确实高兴,可我跟娘却都害怕起来。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买卖我家也没什么能人,怎么可能突然撞大运
一开始娘还以为是爹在外头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营生,可那段时间他确实没怎么出门,偶尔出去几回,也是找相熟的秦伯伯”
方青己看了度蓝桦一眼,见她没做声,这才问道“担心归担心,家里赚了银子是好事吧,那你怎么跑到衙门报案,还说失窃”
虽然听着是挺蹊跷的,可真要细说起来也没犯法啊。朝廷不许人骗钱,可没禁止人家带着赚钱啊。单纯目前为止他们听到的这些线索,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跟你娘担心,不想你爹继续,”度蓝桦忽然出声道,“但他忍不住,非但忍不住,还带着你个几个兄弟一起干,是不是”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如果不在前期给足甜头,后期人家怎么收网呢
人为财死,普通人很难抗拒这种近乎天上掉钱的巨大诱惑,这个康萍萍还真是挺难得。
“是,”康萍
萍的眼眶都有点红了,一张嘴也隐隐带了哭腔,“爹分明答应得好好的,说赚这点就够了,可没想到,没想到他这次连我的嫁妆银子都送出去了”
她十一月初就要嫁人了,前几天,也就是八月十六那日才,男方那边送了聘礼来,家里也给准备了嫁妆,准备成亲当日一起带去婆家。这门亲事双方都挺满意,男方就是城北开车马行的少东家,人很老实能干,康萍萍也像其他待嫁少女一样,怀揣着对未来的希冀绣着嫁衣。
然而就在前几天,她准备再次盘点一下时,却愕然发现压箱底的现银和一套银头面不见了
“两个十两的银锭子,那套首饰连工带料要三十多两呢,一部分还是娘融了自己当年的嫁妆打的,都被我爹拿出去干什么买卖了”
说到这里,康萍萍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这算什么事儿呢女儿要成亲了,当爹的却把彩礼和嫁妆都偷走了,若是能及时回得来倒也罢了,可若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对得起人家”
别说康萍萍哭个不停,就是知道消息的康娘子也快疯了。
做生意这种事最不保险,有赚就有赔,眼瞅着还有俩月闺女就要出门子,可这头自家男人就把彩礼、嫁妆全都霍霍了,这是人干的事
上回往家里拿银子时,康娘子就觉得不大好,可如今看来,哪里是不好,她男人简直是疯魔了
你自己要赌不要紧,可别把手伸到闺女那头去啊一个闹不好,闺女的终身大事都要黄,简直作死呢
要不是看康萍萍实在伤心,度蓝桦都要替她骂一骂那个鬼迷心窍的康老爹了
赚钱归赚钱,可他走到这一步,简直是不给家人留后路啊。
她叹了口气,抓住康萍萍的手安慰道“你跟你娘想让他把银子要回来,可他不肯,所以你没办法,就想去衙门报失,对不对”
康萍萍抽噎着点头,“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可我实在没法子了这段时间娘都被气病了,可还是硬撑着不敢倒下,带着两个嫂子没日没夜的做针线,想着万一那银子回不来,好歹能补一补窟窿。可是,可那是足足五十两啊,三十两是人家的聘礼,就这么两个月,怎
么赚”
说到这里,小姑娘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饶是她没读过书,没什么见识,也知道报假案绝对不是好事。可,可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法子呢
康家娘们儿几个的女红并不算特别出色,平时家里赚钱的大头还是田地和户主康广业,如今也不过走投无路罢了。
所以康萍萍这几天闭门不出也不是在绣嫁衣,到了这份儿上,她都不敢想这门亲事还能不能成了,只巴望着赶紧赚点银子,回头未婚夫家悔婚时,有钱赔给人家
前天康娘子终于撑不住累倒了,康广业却只是嘟囔,嫌她头发长见识短,活该受穷,好好的事添晦气。
康萍萍又急又气,出生以来头一回跟他吵了起来,天不亮就搭着进城的牛车去报官。可惜她干这事儿没有经验,进城后先是迷了路,看见衙门后又心里发怵,含含糊糊说不大清。这么一拖延,就被康广业给抓住了。
她本就是个温婉内敛的姑娘,平时说话都是柔声细气的,敢来衙门也是一时头脑发热,有黑脸严肃衙役在前,追赶的亲人在后,憋了一路的那口气噗的就散了。
她哭了两声,几乎认了命,委委屈屈跟着回了家。
只是万万没想到,衙门的人办事这样负责方青己觉得不大稳妥,当天就把这个情况报给上峰徐豹,正巧当时高平也在场,多年的办案经验让他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索性就趁汇报公务的当儿请肖明成定夺
一直等康萍萍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发泄的差不多了,度蓝桦才道“这事儿我会管的,如果是正经买卖,我帮你把银子要回来;如果不是对了,那你和你娘知不知道你爹做的是什么买卖,又是谁在前头带着他”
家中男丁魔怔,娘又病倒,自己终身无靠前途渺茫,这些日子以来,接连的巨变几乎要将康萍萍击垮了。她生怕娘再添担忧,在家总忍着不哭,如今有人引导安慰,直接把一条手帕子都哭湿了。
“爹不肯说,”她声音沙哑道,“可我跟娘私底下想着,爹的反常是从那日秦伯伯来了之后才开始的,我们就琢磨着,这事儿是不是他从中牵头”
之前没觉得,可后来康萍萍母
女细细回想起来,当日秦牛来他们家找康广业喝酒时,言行举止中的亢奋和癫狂和后来的康广业几乎一模一样
两人在厨房关门喝了大半夜,神神秘秘也不知道说什么。几天之后,康广业就开始了漫长的紧张、窃喜和暴躁交织的等待。
出事之后,康娘子也曾去求秦牛的,求他将女儿的嫁妆退回来,奈何对方要么不在家,要么矢口否认
后来康萍萍咬牙主动上门,秦家人索性闭门不见。
度蓝桦又安慰了康萍萍一回,又说如果康娘子的病不见好,不如去府城瞧瞧,有位宋大夫时常义诊,医术高明还不喜欢要钱。
康广业走火入魔,如今康萍萍母女手中早已没什么银子了,康娘子爱女心切,有病也不舍得寻医问药,度蓝桦这番话当真如久旱甘霖,叫康萍萍再次泪洒当场。
送走康萍萍后,度蓝桦马上让米辉查找秦牛的住处,然后直奔过去。
此时秦家只有几个女人在,见忽然有一群陌生人登门都吓得不得了。后来听说是衙门来的,越发惶恐,战战兢兢上茶。
度蓝桦本想趁秦牛未归时先打听点线索,奈何发现这家完全是秦牛的一言堂,一群老弱妇孺满面茫然,一问摇头三不知,只说最近秦牛心情很不错度蓝桦也只得作罢。
这一等就到了午后,度蓝桦等人被迫在秦家蹭了顿饭。不过她也不白吃,让妞子掏了一粒银子出来做伙食费。
大概未时吧,日头都开始西斜了,秦牛才浑身酒气歪歪斜斜地归来,一进门就睁着一双朦胧醉眼嚷嚷要浓茶吃。
度蓝桦最烦醉汉,见他眼斜口歪满面油光的模样,更添三分不喜,当即冷声道“秦牛”
酒精麻痹下的大脑反应迟钝,秦牛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着舌头道“谁啊”
又迷迷糊糊扭头往院子里看,“没,嗝,没走错啊”
度蓝桦丢给韩东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端起一碗冷茶,照着秦牛的脸泼过去,又将衙门的腰牌怼在他眼前,“衙门办案,醒了吗”
“衙门”二字对普通百姓有着难以言说的威慑力,秦牛被冷水一激,先打了个激灵,再一看腰牌,满腔酒意都化作冷汗排出体外,瞬间清
醒了六七分。
“醒,醒了醒了”他结结巴巴道。
如果被骗的人不知情,那么直问恐怕也白瞎;如果他知情,未必会痛痛快快地讲。
度蓝桦略一思索,决定用个法儿。
“衙门最近正在查一起大案,发现你牵涉其中,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老实交代了,不然叫你下半辈子都吃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