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缄默良久, 半晌方道“谢谢你,阿贞。”
贞筠拍了她一下“我何尝差你这一句谢。”
三丫新奇地看着他们,突然道“李父母, 你居然也怕老婆”
贞筠一噎, 月池失笑, 她揪了揪三丫的小脸“这怎么能叫怕老婆,这是对老婆的尊重。”
贞筠啐道“当着小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先前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月池翘了翘嘴角“既然你不差我的,就替我向娘娘道一句谢吧。”
贞筠撇撇嘴“她也不差你一句谢。我们干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坦诚一点,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天大的事, 我们也可以在一起想办法呐。”
月池几乎马上就要说出来了, 她已是二十九岁,贞筠又何尝不是。她陪了她整整十六年。可她想到了夏皇后。情感上, 她没有脸面告诉皇后, 自己和她丈夫的纠葛。理智上, 在她看来, 夏皇后愿意这样帮助她,是因为她名义上是贞筠的丈夫, 是皇后的妹夫。一旦皇后知晓, 她女扮男装, 还有可能对她的地位和将来带来威胁,那时会发生什么, 她也无法预料。她不能,也不愿意让贞筠夹在她和皇后之间左右为难。
月池道“我为了献吉的事情忧心,总担心他为人暗害。”
贞筠灵机一动“他像你一样, 是个好官对吧”
月池一时不解,她道“正是,他一直是个耿直的人。”
贞筠抚掌道“那不就好了。你能有江河滋润,他难道没有吗宪宗爷有禁止溺毙婴儿的良法,英宗爷也有”
她一边思索,一边道“我记得,英宗承仁宣之后,加意吏治,长吏优治行,为部民乞留者,率从其情,或增秩久任,或即行超擢。要是有百姓为官员请命,朝廷就能从轻发落。其他人能用士子之意闹事,我们也能用民意压回去啊。”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我也曾经想过,可这太冒险了。那群人之所以敢唆使士子聚众闹事,是因他们都有功名在身,不会被上刑。可寻常老百姓不一样,有心人只要随便抓几个人,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就能闹出纠众的罪名。我们和献吉本人,可能都逃不过去。”
贞筠熟读法典,如何不知,纠众按例要杖一百、流三千里。她一时面如土色“难道这就没办法了”
月池深吸一口气“办法总比困难多,都察院会差曹闵去南京。”而她也会想办法压制刘瑾。
贞筠眼前一亮“就是那个曹御史,那不就好了吗”
月池却没有她想得那么乐观,曹闵离京之前,亦来向月池辞行。他早已收拾好行装,已是满心愤怒 ,正踌躇满志“这些士子,枉为读书人,其他人怕他们。我可不怕”
官员总是这样,正直的过于正直,而绵软的又太过绵软。月池道“现下不是大闹的时机。”
曹闵不解地看着她“难道您也在此刻退缩了,忘了宣府时的孤注一掷吗”
月池长叹一声“我在宣府时孤注一掷,是知道能够将那些国朝贵戚一网打尽。可现下,我们难道还能将天下反对我们的官员和读书人全部剿灭吗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大九卿一下去了两位,还有一位是内阁首辅,这对我们来说,影响太大了。”
曹闵道“可圣上不是委派石斋公为新任内阁首辅,又遣王侍郎入阁吗”
石斋是杨廷和的号,入阁资历最浅的杨廷和,却接了李东阳的位置,这在月池的意料之中。刘健和谢迁都已年迈,在某些方面又过于强硬,与朱厚照的观念不同。而杨廷和正当壮年,既有李东阳之谋,又无寻常酸儒之倔,颇合朱厚照的口味。至于再提谁入内阁,朱厚照亲自出题,命年资相符的官员在廷议上,当殿对策,最后遴选出了吏部侍郎王鳌。
这又在吏部中加重了内阁的力量,形成阁部制衡。朱厚照和内阁都不想再出现,被吏部的神来一笔拖着跑的事了。可在曹闵看来,这却是吏部去左右内阁决策的有效力量。
月池沉吟片刻道“李先生临走时,留给我一句话。贪官污吏,治之以严法。庸人凡人,许之以厚利,英杰义士,则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今,官中三等,皆不赞同新政,必有我们不明的原因。崇孝,我是暂时出不得京了,只能盼着你去,就是想你帮我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崇孝是曹闵的字。
曹闵听得若有所思,他想了想道“那献吉兄那边”
月池道“我想法子将他提到都察院监来,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在我的眼皮底下,没人敢动他。只是,士子闹事的风波现下都未歇,他难免要吃瓜落,至于被定什么罪,就要看你怎么博弈,怎么去审了。”
曹闵正色道“谨领命。”
他犹豫片刻道“您在京都,也千万小心。听说,皇上那边”
月池心知他是想说她和朱厚照闹翻的事,她淡淡道“如今太皇太后病重,皇上正值伤心的时候,不想再为南边的事烦心。你此去也要提点南京刑部,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
曹闵拱手道“下官明白。”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随着舒芬被带到南京受审后,锦衣卫和东厂等人也悄悄回到了京都。风尘仆仆的张文冕,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赶忙将一溜名单报给刘瑾。刘瑾翻看着这些疑似掺和进来的官员名册,不断咋舌“这么多人,都想来弄死舒芬,还要在江南各地煽动士子聚众闹事可真是有本事啊,你说说,他们怎么不干脆上天呢”
张文冕也叹气“回督主,我们各地奔驰,抓了八拨可疑人员。给锦衣卫分了三拨,咱们留了五拨。都已经提回京来了。”
刘瑾一愣,这哪儿是在分人,这是在分功啊。他道“好端端的,你们给他们分什么。他们的任务不就是保住舒芬的命。”
张文冕苦笑道“要堵人家的嘴,总得拿出点好处。再者,光靠我们的人,也跑不动了。”
刘瑾一噎,他啐道“这个李越,就会找事。”
张文冕心念一动,他道“学生正有不解之处,我们都已经找到那个丫头了,您为何又突然叫停呢”
刘瑾摸摸下巴“我叫停,自是有不必再动的理由。你很好奇”
张文冕欠身道“学生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为您效劳之处。”
刘瑾指着他笑道“你啊不过,还真有需要你的地方。李越为了保住李梦阳,还去打点了南京守备太监。你说,她明明说好了跟咱们合作,为何又要舍近求远呢”
张文冕不明根底,只能试探性道“他改变主意了”
他想到,以刘瑾的性格,连油锅里的钱都敢捞出来花,怎会突然收手。答案只有一个,他已经知道了李越的秘密,自然不必再去试探了。他惊呼道“难道,是您知道的太多了,他忌惮您了在想法子反将您一军。”
刘瑾摇摇头“她暂时是没那个本事反将了,可她的脾性太倔强了,我怕真闹个鱼死网破,那说不定还会引来动摇国本的祸事。”
国本张文冕听得一愣,他不由问道“他这,究竟是做了什么事”
刘瑾也斟酌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可他一个人不可能干完所有的事情,并且,他还需要人替自己出谋划策。
想到此,他略略从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听说过花木兰没。”
张文冕刚想点头,却是眉心一跳,以他的聪明,显然察觉了不对,刘瑾显然不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可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下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刘瑾。刘瑾似笑非笑道“人家是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可她却是折腾了整整十六年呐。”
张文冕腿一软,险些跪下。刘瑾浑然忘记了自己当初的窘相,他拍了拍张文冕肩膀道“甭大惊小怪的。你仔细想想,不就能想通了。”
张文冕听罢始末,其中惊骇莫名之情自是不必言说。不过,他毕竟在东厂中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心性非比常人,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开始分辨真伪,权衡利弊了。
他咽了口唾沫,问道“刘公,您确定,他不是在诈你吗学生不是在质疑您的判断力,只是,这的确是太离奇了。说不定,他在舒芬那厢另有玄机,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才出了奇招,先把您唬住。等到您在圣上面前告发时,他再反咬您一口”
刘公公一窒,他居然真的开始思考张文冕说得有没有道理“可除了这事,能有什么将她惊成那样”
张文冕的年纪不小了,按当下的习俗,早就该蓄须,不过他为了照顾他的同僚们的心情 ,下巴依旧是光溜溜一片。此刻,他光洁的下颌都要戳道刘瑾脸上了“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咱们怎么能猜中呢他这一说,您就信了,没有验过么”
刘瑾瞪大双眼“她都要解衣裳了,但我我怎么就没看呢”
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刘瑾抿了抿嘴,忽然大力摆摆手“不会的。你是没看她当时那个样子,有些事情,是装不出来的好了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我来找你,是为了更棘手的事情。你来想想办法,怎么让她自己把真相告诉皇上,又让她不要迁怒我们。”
张文冕“”他不知道 ,刘瑾为什么要挑战这种地狱难度的事情 ,但他可以断定,这几乎是没可能。
他默了默道 “您为何不直接禀报呢”
刘瑾呸道“蠢话,告诉皇上 ,他被他的心上人用各种各样的手法,骗了整整十六年他们俩势必闹得天翻地覆 ,而戳穿这一切的我们咱家敢打赌,以后皇上看我们一眼,都会气得连隔夜饭都呕出来。”
张文冕被他骂得一愣,可他一想朱厚照的脾性,也深觉刘瑾说得没错“那您逼李越自己去坦白,这的确是妙招,不过”
“这倒是没得罪男主子,可又把女主子得罪了个底朝天。”他回过神,喃喃道,“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我们的”
刘瑾念及此也觉一个头两个大 ,张文冕有些埋怨“这样的事,您又何必掺和呢”
刘瑾暴跳如雷“那谁能想道,她能气得那样。我是苦口婆心地劝啊,可人家就是听不进去 ,还反过来要挟我。”
张文冕不敢置信道“她怎么要挟您的”
刘瑾学着月池的口气“人家说了老刘,你这么想当我的狗吗,夏皇后坐镇中宫时,有时都能将你闹得退步,要是我去了,你可真要仔细你的皮了。毕竟,你顶着这么一张老脸,也没本事去吹枕头风吧。”
张文冕“”
他和刘瑾又大眼瞪小眼了一阵 ,他半晌方道 “可这事,不能一直瞒下去。锦衣卫那边是看出了不对劲的。一旦皇上从那边知道了,咱们却没说,李越也没说,那这就更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