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宽是京官出身,来任职前还被朱厚照耳提面命过,岂会不识天颜。只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朱厚照。他愣愣地盯了朱厚照半晌,方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又怕,他道“万岁,万岁怎会到此,您乃万金之躯,岂可蹈虎狼之穴”
朱厚照一看他的样子都知道要说什么,由于贞筠给得灵感,皇爷现在也开始“用魔法打败魔法”。
他道“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此乃太宗皇帝宝训,总不至于到朕这里,就变卦了吧。”
才宽道“可这样的地方若圣体有一二损伤,那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朱厚照道“朕可没受伤,快给他包扎包扎。”
才宽疲累过度,被强行带了下去。接着,朱厚照就一边派探子查探,一边部署下一步行军的方向。他看着满地的辎重,道“朕来时还担心粮草供应不及,如今看来,是绰绰有余。”
此话一出,可将左右吓了一跳。他到这两国相邻之地来走一遭也就罢了,怎么听他的口气,是还要往鞑靼腹地去。一众人又开始劝,就连极力撺掇朱厚照来此的江彬等人也有点害怕,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刷资历,可不是真想去生死相搏。
他们苦口婆心道“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万一出了一点岔子,叫两宫太后如何安心,叫满朝文武如何自处”
“鞑靼的主力适才已经被击溃了,剩下的都是残兵败将,末将等前去收拾就够了。”
“是啊,是啊,战场着实凶险”
张彩实在忍无可忍,他道“这岂会是鞑靼主力,左右翼只怕早已交战,谁生谁负还未可知晓。万岁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就要这么回去吗”
一时四下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张彩掀袍跪下,不管不顾道“万岁,李越在宣府已然死了一次了,您难道还放心把他交托给别人,让他再死第二次吗”
张永怒道“君臣有别,岂可让圣上为臣下犯险,孰轻孰重,你心里没个掂量吗”
其他人纷纷附和“正是,过去了这么些时日,他们说不定早就兵法有云,穷寇莫追。”
“你又不懂行军打仗,还在这里说个什么劲儿”
事到如今,张彩早已豁出去了,往日他最会见风使舵,如今却要逆流而上,与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他正说得口干舌燥时,就听朱厚照道“都闭嘴”
他下意识噤声,只觉朱厚照的视线如日光一般照过来,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穿透。他只听朱厚照道“如真是左右翼大战,此地绝不会是这番光景。一定另有隐情,等斥候回来再说。”
竟还要再等,张彩急急道“可万岁”
朱厚照冷冷道“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1你没听过吗,莫说不知他们被困何处,即便知道他们就在附近,朕也要勘探地形,从长计议。张郎中,关心则乱也要有个限度。”
张彩一凛,心中既忧且畏,他明白,自己对李越的心思,已经被看出来了。
大青山的尾部离鄂尔多斯的驻地相距不远,斥候快马加鞭前去查探,一眼就看到了河面漂浮的尸体和殷红的秃儿根河水。他们急急回来禀报,朱厚照听罢后惊诧道“他们竟然在山中决战”
一众随行的将领道“臣等查探了马迹,应当是有三支队伍,一支从西南,一支从西北,还是一支从正北,按理说应当将鄂尔多斯包围其中,岂会”
说到此,他们也恍然大悟,道“就是因为无处可逃,所以他们才干脆破釜沉舟,藏进了山中,去阻击汗廷的主力”
朱厚照又一次看向了满地的辎重,他道“怪不得,这些应当是鄂尔多斯部的东西,就是为了以利相惑,拖住这些人的脚步,以便在那边速战速决。”
江彬道“万岁,这样说来,以咱们耽搁的时日,只怕大青山中早已打完了。”
张彩一惊,他愕然抬头,面色灰败,形同死人。朱厚照道“幸好,幸好朕是兵分两路,让杨一清从宣大出发。走,快追,如有残兵败将,一律剿灭”
众将面面相觑,皆不肯去。明军偶尔也会深入草原捣巢,但从来没有长驱直入,深入腹地,往日他们打了败仗,是丢官丢命,可如今要是带着皇上打了败仗,指不定是要株连九族啊。
朱厚照严令道“敢违军令者斩”
他疾言厉色,众将这才不得不从,一进了大青山,就看到了遍地的尸骸。朱厚照道“真是发生了一场大恶战,只怕是两败俱伤。”
他所料不差,峡谷中的千层糕成型不久,就分崩离析。因为跑了这么久,天色也很快黯淡了下来。而大军也离开了山高谷深的中段,来到了地势较缓的外围。察哈尔部抓紧时机,在哨骑的联络下,将剩下人马从山的低坡分拨撤离。这是化整为零,分散目标。
这是夜间的追击,谁还能有空点一个火把,即便有火把,也照不清这么远的路,这就能让图鲁很好地隐蔽在骑兵中。图鲁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赶回汗廷,那里还有母亲在,有汪古部等部落的驻军在,一定还有一线生机。
右翼大军一下就傻了眼。他们背后要是没有土默特的追兵,或可仔细辨认。但后头的骑兵咬得死死的,他们为了防止被陷阵,根本就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难道要凭运气赌一把吗亦不剌当即立断,他道“抄近路,往东去”
满都赉阿固勒呼眼见哨兵来报,也回过神来,对啊,他们逃也是往察哈尔草原逃,只要直奔汗廷,就不怕追不上他们。于是,右翼兵分两路,重骑兵的速度较慢,就留下阻击土默特的军队。而轻骑兵速度快,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也是寻常事,便从东边的缓坡一涌而下。
但车格尔、时春等人却既未留下,也未沿着正东方向追击。汗廷是万万想不到,明廷派来的探子居然是锦衣卫。锦衣卫是情报搜集机构,董大更是负责北直隶地面查探的锦衣卫番役统领,如不是有高超的夜间跟踪本领,他凭什么在那么多人中出类拔萃,被朱厚照委以重任就在鞑靼都不知图鲁的去向时,只有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锦衣卫们叫道“一定是他,他换了头盔,他往东南去了咱们快追”
时春什么都没问,立刻调转马头,前去追击。车格尔却不信,他拦住她道“你去哪儿”
时春道“不是说让我们汉人打头阵吗大汗就在那边。”
车格尔目带犹疑,他身边的将领道“这么黑,你们能看见少骗人,东南是你们汉人的地盘”
董大等人急得火冒三丈,他们用蒙语道“骗你们就让我生儿子没屁眼谁骗人,谁是孙子”
时春依然沉稳“要死还是要活,就看你了。”
车格尔一愣,他心思电转,要是往北走,地势崎岖,还是得在山中打转。可往南方向走,一翻过山坡就是草原,既可躲开大军,也能快速到达汗廷,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咬牙道“走要是有诈,我们死也拿你们垫背”
车格尔一边遣哨兵去禀报其父亦不剌太师,一边带着自己的那一千户骑兵脱离了队伍,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无论是土默特部,还是永谢布部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小撮人马。谁会想到,这一战,竟是因他们而逆转。
图鲁戴上了寻常士卒的头盔,伏在马鞍上狂奔。此刻天已然蒙蒙亮,他们看到了平坦的草原,本该心中喜悦,可身后却有一支怎么甩都甩不开的追兵。一些骑兵想要折返去堵住他们,却被图鲁阻止“不要和他们纠缠,赶路要紧。”
他们重夹马腹,如利箭一般射了出去。时春心知,不能再拖了,拖得越久,越追不上。现下天已经快亮了,他们也到了察哈尔草原的上,再耽搁下去,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对车格尔道“必须加快速度追击了,我们愿意打头阵”
车格尔惊道“可你怎么能冲得进去”
时春道“用箭刺马,就能追上去。”
这是要马在剧痛下狂奔,冲进对方的骑兵阵。这样的打法,等于是不要命。车格尔略一思索道“好,我们在一旁掩护你们”
蒙古轻骑携带的武器一般是两张和两个装满箭支的箭囊,一把弯形马刀或狼牙棒,还有几条套索。有的人还带着钩镰枪。2时春等都是外人,身上的装备自然没有这么齐全,她道“给我们钩镰枪和套索。”
图鲁手下的骑兵只听身后传来嗖嗖声,他们刚刚俯下身准备躲避,没想到这箭射得不是人,而是马。仗打到这个时候,右翼早已是不顾生死,奋勇争先,只有截住图鲁,他们和他们仅剩的亲人才有活着的希望。他们狠抽马匹,冲上前来,张弓搭箭,直射马而去。马儿突然受伤,使得骑兵阵后方的队伍发生了短暂的混乱。
这时,时春和一众锦衣卫就抓住机会冲了进去。他们手中都拿着钩镰枪。所谓钩镰枪是指头上带钩的标枪,比寻常枪矛更善于刺杀,不仅能够生生将敌人从马背上拖下来,同时由于倒钩的存在,枪不会刺得太深,他们也能轻易拔出枪来。
锦衣卫列成锥形阵,凭借着高速生生扎进了汗廷的骑兵中,然后左右用钩镰枪猛击敌人,将他们拖下马来。但他们还是没能一次突破图鲁身后的防线,察哈尔的骑兵一有空缺就立刻拱卫过来,誓死保卫大汗的周全。眼看汗廷的防守线即将成型,千钧一发之际,时春突然站起身来,将手中挂有钩子的套索往空撒去。
这绳索从空中直直越过去,套住了图鲁的脖子然后收紧。图鲁本就在狂奔,当下就被勒得一窒,时春见状立刻往后拽绳。电光火石之间,图鲁就落下马来。原本疾驰的察哈尔将士,吓得魂不附体,忙急急勒马,虽然凭借着高超骑术,一时没有踩到图鲁,可骑兵与骑兵之间却发生了撞击,这让行军速度大减。
车格尔所率的千户就在此刻冲上前来,原本的锥形阵立刻展开。双方立时厮杀成了一片,喊杀声震天。时春还待再收套索,却拖了一个空。她忙稳住身形,幸亏其他人已经赶了上来,她位于己方中央才没有被攻击。接着,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察哈尔部的将领察罕将鲜血直流的图鲁拉上马去。
她忍不住咒骂一声“快追”
然而,她的马是在剧痛下发挥出最后的潜力,才让她能够突破重围。接下的对冲,她的坐骑明显有些支持不住了。难道真要眼看他逃走吗时春心中又痛又怨,却无计可施,正在她焦躁不安时,远处突然了出现了一队人马,其中的黑色大纛迎风飘扬。
右翼的人面色惨白,彻底绝望。察哈尔部落的人见状却是大喜过望,士气大振,不惜一切腾驰过去。一马当先的是察罕,他看着气息减弱的图鲁,已是心急如焚,大汗要是死了,一切都完了。他一面策马,一面叫道”快叫大夫来,快”
他到了近处,才察觉到了不对,他一惊“怎么会有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