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诵念的是诗经中的名篇载驰,讲得是卫国国君之妹许穆夫人的故事,在卫国灭亡之后,执意要回卫驰援,却遭许国大夫反对。这首诗表达得就是她的愤懑之情“女子虽多愁善怀,可亦有为人的准则。你们许国的大夫阻挠我返国,实是既愚昧又狂妄。你们这些君子,不要对我心生怨尤,你们苦思千百遍,不如我亲去一次。”
这里除了某人,都有真才实学之人,岂会听不懂她话中之意。给事中黄钟气得胡须颤动,他斥道“这里岂是女流之辈能胡言乱语之地,你已扰乱国法,还不速速退下”
贞筠道“孔圣人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可见载驰之中,女子思亲思国之情,为圣人所首肯。而我所言所行,皆是效仿先贤女,何过之有还是说,您认为,诗经亦是胡言乱语”
朱厚照眼前一亮,他到嘴边的呵斥都咽了下去,没想到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只这一句,堵得黄钟哑口无言。不过,他还有同伴。御史曹闵,昔年奉命去核查宣府之事,他为人忠直,可也不赞同圣上用兵。他道“许穆夫人国破家亡,因此驰返,是为国为亲。可恭人来此,却只为私情,不思公利。我明白恭人与李御史伉俪情深,可安可为你一家团圆,而兴举国之兵。”
贞筠辩解道“左右翼已然内乱”
谢迁的弟弟谢迪乃兵部主事,他道“正因鞑靼已然内乱,何须圣上御驾亲征”
贞筠皱眉道“可您怎知,它是两败俱伤呢,万一是一方不费吹灰之力,吞并另一方呢。那拙夫先前的筹谋,岂非付诸东流。”
黄钟闻言又恢复了过来,他道“难道要为你这些猜测,而让万金之躯,去赴艰险吗你担待得起吗”
贞筠被逼得张口结舌,她想反驳,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朱厚照扶额,还以为她肚子里有点货,谁知不到两个回合就下来了。谢丕也是慨叹一声,到底只是一个女人。月池先前的好友,如李梦阳、唐胄等人,都被提拔外放,以致这里说得上话的竟然只有谢丕。可由于先前的私情之事,他是万万无法开口,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亲爹。
谢迁被自家大宝贝的灼灼目光盯得浑身发麻,他暗叹一声,还是又站了出来。他道“方氏虽违法度,但其情可悯。圣上天恩浩荡,列公宽宏大量,还是不要和一无知妇孺计较。臣恳请万岁从轻发落。”
接下来话,贞筠已经听不清了。她鼓起勇气来了这里,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以救回阿越,可没想到,她闹了这么多,却只是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不由瘫倒在地,黄门将她架起来,就要往外拖出去。谢丕看着她的背影,心生怜悯。她只是一介女流,既无知,又莽撞,怎么可能成事。
黄钟轻蔑地扫了贞筠一眼,继续开始开炮“万岁,控制夷狄,自有常规。圣上之职,也不再领兵打仗。太祖祖训有言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 贪一时战功, 无故兴兵, 杀伤人命, 切记不可。如今,蒙古即将势弱,皇上怎可以帝王之尊,深入险境,给边塞带来祸患呢”
朱厚照现下是真的想骂人,合着他去打仗,还会带来祸患他拍案而起,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看方氏忽然挣脱钳制,又冲了回来。谢丕看到她的脸上因情绪激动而浮现红晕,他心急如焚,她怎么就看不清形势呢
黄钟是真没想到,她还敢回来“大胆,你这无知蠢妇,万岁已然加恩,你难道还想咆哮于朝堂吗”
贞筠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顿道“我既不无知,也不愚蠢。反而是你,在擅自曲解皇明祖训,误导圣上”
谢丕一震,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皇明祖训的相关原句一字不漏背诵出来“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後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但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2”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太祖爷是说不可擅自兴兵,但前提是胡虏不为中国患可蒙古,早已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年年犯边,杀我百姓,明明是彼之不祥,却在你的巧言善辩下,变成了圣上的不祥,天下安有此等颠倒是非之人”
黄钟正要辩驳,她却已如连珠弹炮般说下去“还有最后一句,胡戎与边境累世交战,需练兵备战,这话是被你给吃了吗”
谢丕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李越的影子。要知道,上一个帮皇上代骂的还是李越,可没想到,没过几年,居然成了李越的老婆。皇上施施然落座,他问道“黄钟,你可还有话说”
黄钟额头沁出汗珠,他道“太祖爷只说备战,可没说要开战啊。”
众人纷纷点头,贞筠道“谁说太祖爷没说,第一,蒙古不属太祖爷所列十五个不征之国。第二,太祖宝训也有言殊不知治兵然后可言息兵,讲武而后可言偃武。民有不堪,则发兵讨之。这些不都能表明太祖爷的深意吗”
真是见了鬼了,一个女子而已,怎么还看过皇明祖训和太祖宝训。众人皆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就连内阁四公,一时也无计可施,她扯得是洪武爷的虎皮,谁能去反驳。皇明祖训开篇就说了“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黄钟是急昏了头,磕磕巴巴道“怎可如此套用,此一时彼一时”
贞筠道“这么说,您是说皇明祖训不管用了”
黄钟如遭重击,他深伏于地,连连告罪“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其他言官连忙跟上,他们道“皇明祖训固然是金科玉律,只是其中也未涉及,要万岁亲征”
贞筠问道“太宗爷亲征北虏,行至宣平,曰今灭此残虏,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则边境可永无事矣。3太宗爷五出漠北,三犁虏庭,居功至伟,可时至今日,边境却是战祸连连。敢问诸君子,这究竟是谁的过错,是谁让太宗爷的北伐付诸东流”
朱厚照还以为自己又要亲身下场,和他们大战三百回合。谁知还有意外之喜,他很久都没有这种被带飞的感觉了。皇爷喝了好几杯茶,还在一旁凉凉地补刀“如非边将无能,朕又何必冒险亲征汝等莫不是怕朕胜了,落实庸懦之名。”
此句可谓杀人诛心。众臣皆跪下请罪。贞筠时至今日,方明了沈琼莲当日所言的深意“祖宗二字重逾泰山,虽说是家法,却无异于国法,熟谙其解读方式,就相当于握着一把尚方宝剑。”她磨剑千日,终有了用武之地
黄钟恳切道“臣等固然无能,还请圣上给臣等改过自新的机会,而非听妇人之见,贸然行事啊。”
“正是。妇人之言不可听呐。”
“陛下,听妇人之语亲征,任竖宦为监军,实乃取祸之道。”
“是啊,是啊”
贞筠不由冷笑连连,这些人说不过,就开始扣帽子,为了他们的颜面,他们也必须要一口咬死,她是错的。还好,她还有准备。她再次叩首道“臣妇乃以卑贱之身,盗皇后宝印在先,闯陛下阙廷在后,出言不逊冒犯诸公,自知罪大恶极。然臣妇于国之忠,于夫之义,天地可鉴。只求陛下发兵,解民倒悬,臣妇愿以死赎罪”
语罢,她即刻从袖中抽出那把刀,那把月池在宣府日日磨砺的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从来就不公平。男人可以大声说出自己的见解,女人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一旦她们表露出自己的不驯,就会被礼教规矩所磋磨。她曾经在礼教的高压下,甘愿低眉顺眼过一辈子,可如今为了那个人,她也愿意用死,来换一个说话的机会。
刀锋已经插进了她的腹部,她要用血来洗清罪名,用死来确保自己永远站在道义的一方。然而,就当她即将捅进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死死地握住了刀刃,一时之间皮开肉绽,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淌了出来。贞筠愕然抬头,谢丕面色苍白地看着她“弟妹,万万不可”
一众文官见两人的血流了一地,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怕。他们都明白,都闹到了出人命的地步,一切都难以挽回了。只有朱厚照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传太医快啊”
贞筠晕晕乎乎地倒下去,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四天以后了。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婉仪又哭又笑“你这丫头,你差点把我的心都弄碎了”
贞筠想要起身,腹部却是一阵刺痛。婉仪和沈琼莲忙按住她,她面色惨白,问道“怎么样了,可以出兵了吗”
沈琼莲没好气道“万岁带东官厅将领与神机营轻骑,已经走两天了,这都是你做得好事”
贞筠大喜过望,她道“神机营居然是神机营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沈琼莲责怪道“如有损伤,你就是千古罪人”
贞筠摇头“不会的,我相信皇上,皇上不会冒这种险。而只要他去了,局势就会逆转。阿越有救了”
她忍不住又笑,肚子却又疼起来,婉仪忙按住她“别动了,幸好谢郎中拦得及时,否则就要伤及内脏了。”
沈琼莲道“还要幸亏她平日吃得多,腹部有肉,否则这么一扎,早就捅进去了。”
贞筠这才想起了谢丕,她眼前浮现他鲜血淋漓的手,忙问道“他怎么样了”
沈琼莲皱眉道“你还敢问他,以前的事,你都忘了。”
贞筠道“我只求问心无愧,不管其他。”
她所不知的是,谢府之中,谢丕亦在受责怪。叔父谢迪恨铁不成钢“人家是躲都躲不及,你却要凑上去。上次的牢狱之灾,你都忘了吗”
谢夫人看着儿子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泪水簌簌直下“我儿是探花郎,伤重如此,这还怎么写字作画”
谢丕只垂头道“是孩儿不孝,累母亲劳心。”
谢迁在一旁道“罢了,罢了,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总不能真见死不救吧,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
谢丕眉心一跳,他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却不敢轻言半字,倘若他问心有愧呢4
鄂尔多斯部中,探子早已禀报,汗廷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亦不剌与满都赉阿固勒呼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春沉声道“必须要向陕甘求援。”
琴德木尼道“不行,谁知道,你们是来救援,还是来趁机占领地” ,